他既然要去北疆, 那沈柔的去向,也便成了问题。
鹿鸣苑以后是住不得的。
鹿鸣苑是他的诸多别苑中的一处,他住着时, 里头只管仆从如云,奢华富丽,多一个沈柔,没有人会怀疑。
但若他走后, 鹿鸣苑的用度一如既往,就由不得人不注意了。
但若是叫沈柔和其他的婢女仆人一样的用度, 只怕她不习惯。
同理, 其他的京都别苑,她也住不得。
卫景朝暗暗思索。
其实最好的法子,是给她另买一处宅子, 单她一个人住, 衣食住行都是单独的, 倒是低调不显眼。
可是……她会愿意吗?
他怀着满腹心事, 回到夕照园内。
彼时,沈柔正趴在窗沿上看外头的风景。
盛夏时节,上次移栽的荷花, 已全部绽放出灿烂的花。
粉粉白白的站满了池塘,远远望去, 夕照园便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趣。
卫景朝站在身后看她柔弱的身影,缓步上前, 在她身侧坐下。
沈柔猝然回神, 看向他, 眼睛里顿时含了笑意, 握着他的手臂,“侯爷,您看那株荷花,像不像舞娘?”
她细细白白的手指,指向不远处小池塘中的一株荷花。
卫景朝随着望去,看到那荷花亭亭玉立,映着荷叶,的确像极了舞娘的裙摆。
他顿了顿,看向沈柔愉悦的眉眼,轻声道:“是,很像。”
沈柔弯唇,笑着依偎在他手臂上,轻声道:“侯爷命人移栽的荷花,我很喜欢。”
自从那日,他在情浓时,告诉她,从没有别人。
沈柔对他的依赖,便更深了几分。
常常如今日这般,兴高采烈与他分享,生活中的小惊喜。
就好像是,一个妻子,对自己恩爱的夫君。
卫景朝满肚子的话,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这样喜欢鹿鸣苑的荷花,若是让她去别的地方住,她以后,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开心吧?
她这样喜欢他,若是让她一个人住,她会开心吗?
他思绪乱如麻。
一时间想,若是她自己住,日后再碰上别人为难,便没有人帮她了。
一时间又想,若是他走了,只剩她一个人藏起来,会不会觉得孤独?
想来想去,都觉得她不应该自己住。
会有各种各样没法子解决的问题。
可他又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他的目的是她父亲的旧部,会不会对他生出怨恨,生出不满。
卫景朝绷紧了身体,咬了咬舌尖,犹豫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终于还是道,“沈柔,我有事要与你说。”
沈柔从他手臂上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眼底是清澈见底的温柔。
卫景朝快刀斩乱麻:“我马上要离京了。”
沈柔却不觉意外,也没有多少特殊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问,“这次是去什么地方?多久能回来?”
卫景朝以前就经常离京。
他们订婚之后,短短两年时间,他先后去过益州、苏州、黄石等地,有时是剿匪,有时是巡视。
去的时间,多则半年,少则两月,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柔以为,这次还是跟以前一样。
卫景朝扶正她的脑袋,正色道:“这次不是外差。没有三年,我大约是回不来的。”
沈柔怔了一下,下意识问:“你要外放吗?”
可是,他升任枢密副使,才短短几个月,竟又要高升吗?
凭借他现在正二品的官职,不管外放到何处,都是一方封疆大吏。
他这个年岁,合适吗?
哪怕是圣上的亲儿子,也没这么快的吧。
沈柔眼底,难得浮现一丝茫然。
卫景朝却道:“不算外放。枢密院和陛下要我去北疆,做大将军,领兵抵御匈奴。”
沈柔怔然,下意识道:“是我爹以前的职位?”
卫景朝点头。
沈柔便沉默了许久,望着窗外的荷花,慢慢开口:“是朝廷掌控不住北疆了,才要你去的吗?”
她如此敏锐,卫景朝不免又点头。
沈柔讽刺地笑了声,没再说话。
满朝文武,个个都是能人,个个都是忠君爱国的能臣。
结果,最终还要靠她父亲这个“乱臣贼子”的裙带关系,才能稳住北疆的军政。
简直可笑至极。
卫景朝无声叹息,对此没发表观点。
他只是揉了揉沈柔的头顶,叹息道:“沈柔,现在最要紧的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走后,你大约就不能,再继续住在鹿鸣苑了。”
沈柔抿唇,明白他话中意思。
他一走,鹿鸣苑这个曾经的住所,自然会有别人关注。
到时候,鹿鸣苑处处都是危机,她再住下去,无异于与虎谋皮。
对此,沈柔并没有多少失落之意。
对这么一所院子,她并无多少感情,只是想了想,鼓起勇气问:“北疆,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卫景朝愣了下。
沈柔抬眼望着他,眉眼间尽是坚毅之色,“路上我肯定不会拖后腿的,我会骑马,骑的很好。”
卫景朝顿了一下,道:“北境驻守的将军,从未有带家眷赴任的先例。”
便是昔年平南侯常年驻守北疆,也从未带过家眷。
而且,像她这样生于京都,长于京都的富贵娇花,被北疆的风沙摧折,肯定是受不了的。
沈柔脑子转的飞快,当即反驳:“我不是你的家眷,我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条理清晰,没有伤心地讲道理,:“我爹不曾带过我娘,是因为朝堂定律,驻守外地的将军,不许带家眷随行。我不是你的家眷,并不在此列。”
望着她平静的眉眼,不知道为何,卫景朝骤然间呼吸一窒。
我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怎么,能这样平静的,说出这句话?
她是真的,毫不在乎吗?
沈柔仰着头,软软哀求道:“我阿娘也在凉州城,我想她了,我想去见她。”
卫景朝怔然片刻,这才想起此事。
沈夫人的流放所在之处,正是凉州。沈柔想跟着去,见一见自己的母亲,无可厚非。
只是……
他是行军,怎么能带个娇弱的女郎上路,是嫌日子太好过了吗?若真的带了她,被北疆的军官们知道了,肯定要笑话他,离不开女人。
不行,不行。
卫景朝刚想拒绝。
沈柔扯着他的衣袖,举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我肯定不会拖后腿的,如果我跑的慢了,你就把我扔在半路上,让我自生自灭。”
卫景朝试图跟她讲道理。
沈柔拿那双清透如水的眸子望着他,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嗓音越发娇嫩,“求你了。”
卫景朝说不出拒绝的话。
沉默着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松下紧蹙的眉头,半晌才道:“罢了,我想想法子。”
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不是在以权谋私。
沈柔是平南侯的女儿,说不定此去有用上她的地方。
带上,也行。
沈柔弯唇一笑,依偎在他怀中,娇柔地如同一滩水,婉声道:“侯爷,您真好。”
卫景朝的心,一抽一抽的。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这个模样,与初初从君意楼出来的那天,有什么两样?
曲意逢迎的温柔背后,是无尽的慌张与不信任。
是……没有真心的讨好。
那时他觉得厌烦。
短短几个月,他却只觉堵心,满腹都是不顺。
可是,这郁气,再也无处可发泄了。
卫景朝想的办法,也很简单。
——祸水东引四个字,被他用到了极致。
他告诉谢维生,除却之前要的东西外,他还需要几个用惯了的侍女照顾他衣食起居,否则吃不好睡不好。
人已经选好了,希望枢密院能够安排妥当。
谢维生心下暗骂,这勋贵子弟就是事儿多,有人伺候还不够,还非得是伺候惯了的。
昔年平南侯驻军,也是使的都护府的婢女,人家怎么没提,非要带自己的侍女?
他心里烦透了卫景朝,却不敢流露出来。
多少为难的事情都解决了,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实在没必要跟他撕破脸。
谢维生特意安排几辆马车,用来“运送”卫景朝的婢女们。
这几辆车都是军中特制,车身轻巧,车轮圆且大,跑起来比普通的马车,要快上一倍。
用来赶路,正合适不过。
卫景朝很满意,当即拍板定下,半个月后出发。
出发前,皇帝下旨,擢升枢密副使卫景朝为镇北将军,位列正一品,掌北境十万兵马,并凉州军政大权。
出发之前,卫景朝终于回了一趟长陵侯府,去辞别母亲。
长公主得知此事,已是下旨之后,见着卫景朝,她的脸色很是难看,冷声道:“你如今翅膀硬了,这样大的事情都敢自作主张,不与我商议?”
卫景朝撩袍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漫不经心道:“没这个必要吧,母亲。”
长公主极憋屈,满心愤懑地瞪着他。
使劲呼吸几次,才有力气开口,“我好不容易将你拉上枢密副使这样重要又体面的职位,只要你好好干下去,假以时日入阁拜相,秉政中枢,难道不好吗?”
“等你掌权握势,要什么没有?何必非要去边塞跑一趟,平白无故惹陛下疑心,难道你也想落得和沈家一样的下场。”
卫景朝只淡淡道,“我有我的道理。”
“母亲。旁人施舍的东西,永远都不属于自己。自己凭本事得来的,才是自己的。”他望向长公主眼底,语气格外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小事,“权力,更是如此。”
长公主心口一颤。
卫景朝垂眸,道:“正因如此,母亲当年摄政,才不得不被迫还给陛下,若是当初母亲有兵有权,又何须如此?”
思及旧事,长公主暗自咬牙,冷声道:“这天下的江山,本就该是本宫的。他不过是好命托生成男子,否则,凭他的资质,怎么配跟本宫一较高下!”
卫景朝淡淡与她对视。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双手死死按着桌面,直视着他,眉眼如刀刻:“你自去你的北疆,京都这里有本宫,该是你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
卫景朝轻笑,颔首道:“多谢母亲谅解。”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望向他,“你此去北疆,是要与匈奴人作战的。”
卫景朝点头,“自然。”
“明日本宫寻两个绝色婢女给你,你带着过去,以防万一……”
卫景朝唇角一抽,道:“不必。”
长公主蹙眉。
“我身边已有人了。”卫景朝望向她,“不劳母亲操心。”
长公主越发不满,拍了拍桌子,冷哼一声:“青楼女子,玩一玩也便罢了,怎堪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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