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星辰挂满天空,像一双一双眼睛,安静注视人间。

    卫景朝进了别苑,  到沈柔房间外,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拍响了门。

    沈柔像是等待已久,拉开门,  往旁边让了让身子,让他进门。

    屋内不见沈沅的身影。

    卫景朝脚步一顿,  “沅儿呢?”

    沈柔道:“玩累了,  被侍女带去睡觉了。”

    她走了几步,在桌案旁坐下,望着地上铺着与鹿鸣苑相似的地毯。

    轻声道:“你知道,  我喊你来做什么吗?”

    卫景朝心微微紧了紧,  饶是已经有了猜测,  还是咬着牙不肯服输,  “不知道。”

    沈柔的目光,静静描摹他的眉眼。

    今日,她想了很多,  但最终都指向一个答案。

    ——正如沈元谦所说,她始终不曾真正放下眼前的男人。

    也对。

    爱一个人到了骨子里,  若是不把骨头拆了,又怎么能够彻底遗忘呢?

    沈柔轻轻道:“卫景朝,你真的后悔吗?”

    卫景朝没有丝毫犹豫,  点头道:“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沈柔脸上的神情复杂莫测,  半晌后道:“今天,  我哥哥对我说了一句话。”

    卫景朝呼吸一窒。

    沈元谦恨不得杀了他,  绝不会说什么好话。

    沈柔轻声道:“哥哥说,若是我放不下你,又不肯去原谅你,大可以去想法子折磨你。”

    卫景朝道:“若是你,怎么都行。”

    沈柔想要折磨他,他心甘情愿。

    沈柔定定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不情愿来,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纵然是此时此刻,那张脸,仍是俊美安然的模样。

    沈柔忽然捂住眼睛,嗓音低哑:“卫景朝,我永远不知道,你对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卫景朝望着她的身影,怔忡片刻,心底忽然有个不可置信的想法。

    他试探性地抬手抚上她的后脑勺。

    ——她没有挣扎

    卫景朝心里的滋味儿,唯有狂喜二字可以形容。

    他哑着嗓子,极为认真地赌咒发誓道:“沈柔,我对天发誓,若我此生此世再骗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沈柔抬眼看他,没有拦着他,只是含着眼泪,咬牙道:“若你骗我,就让我不得好死。”

    卫景朝那双眼睛,顿时红了。

    四年间,暗无天日的回忆涌入脑海。

    他受不了,再一次失去她。

    那比死还难受。

    卫景朝死死咬紧牙关,“沈柔,我用卫家列祖列宗发誓,永远不会欺骗你,辜负你……”

    话音未落,微凉的柔软触到下颌。

    卫景朝身体一阵僵硬,垂下眼睑去看她。

    只见她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眸里,充满决绝和坚定。

    像是殊死一搏。

    像是飞蛾扑火。

    卫景朝的心,顿时又软又疼,充斥着无尽的心酸。

    许多事情,不需要言语,便能传达彼此的意思。

    卫景朝颤抖着手,用力将沈柔抱紧。

    沈柔,你怎么能,这样惹人怜爱?

    他失了所有的语言,很难想象,她到底有多爱他,才能在不信任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决断。

    他何德何能,拥有如此深情。

    卫景朝低头,附在沈柔耳边,一声一声唤她,“柔儿……”

    这个夜间,窗外的星星格外安静。

    沈柔抬手,环住他的腰。

    一双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强势。她命令道:“亲我。”

    卫景朝低头,寻着她的唇,小心翼翼轻轻触碰,一下一下,生怕她碎在怀中。

    沈柔微微有些紧张地闭上眼,攥紧他的衣襟,多年不曾相见,他身上冷淡的香气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化。

    薄透的鲛绡帐内,沈柔抓住他的手臂,学着昔年从他嘴里听来的下流话,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卫景朝双目猩红,宛如发了疯。

    翌日清晨,第一缕太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卫景朝脸上。

    卫景朝睁开眼,下意识地,先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怀里沉睡的人。

    见她完好无损,骤然松了口气。

    阳光照在她细腻白嫩的脸庞上,越发白皙透亮。

    卫景朝摸摸她的脸,将人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待沈柔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卫景朝松开她,起身给她披上衣衫,眼巴巴望着她,“你准备时候跟我入宫,还有沅儿,我要赶紧让人给她打扫宫殿。”

    沈柔懒洋洋半阖眼眸,将醒未醒的样子,咕哝道:“我没说要和你入宫。”

    卫景朝带着笑容和期待的脸庞,顿时僵硬,伸手用力掐了一把,还以为是个荒诞的梦。

    明明,昨天已经接受他了,甚至还与他共度春宵。

    为什么今天要出尔反尔?

    他抽了抽唇角,勉强笑了笑,“柔……柔儿,你别跟我开玩笑……”

    沈柔睁开眼,又倒在枕头上,嘟囔道:“许我给你做外室,不许你给我做吗?”

    外室。

    原来她不是不要他。

    卫景朝松了口气,又顿时哑然,挣扎道:“可是……”

    “没有可是。”沈柔打断他,“就先这样吧,你若不乐意,我也没法子强迫你。”

    卫景朝连忙道:“我没有不乐意,我愿意。”

    沈柔瞥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卫景朝忍不住道:“那沅儿怎么办?”

    “沅儿她是你的女儿。”沈柔继续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便不瞒着你,所以,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卫景朝理所当然道:“我的女儿,当然是大齐公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沈柔好心提醒他,“那她的身世,你要怎么解释?”

    卫景朝下意识道:“你若回宫,与我做皇后,便不用解释。”

    沈柔冷笑:“那你就要解释,为什么五年前就死了的人,却能在四年前,和你生一个孩子。”

    卫景朝理直气壮道:“我早就说过,是我情意感天动地,复活了你,并且与我春风一度,生下沅儿,就这样简单。”

    沈柔懒得搭理他,伸脚踢了踢他,“出去,我要补觉。”

    卫景朝握住她脚踝,细细摩挲着腕骨,丈量尺寸,轻声哄道:“乖,跟我回宫吧。”

    “所有的问题我都可以解决,你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担心,跟我回去好不好。”

    沈柔眼睛酸酸的难受。

    她看了看卫景朝,给了他一个期限,“等我阿爹的案子平反,我重新变成平南侯的女儿,你再风风光光娶我。”

    “到时候,我绝不推诿。在此期间,便先这样,卫景朝,你能做到吗?”

    卫景朝顿时明白她的意思。

    等平南侯平反,她便仍是昔日的侯门千金,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可以光明正大嫁给他,不用经历任何闲言碎语。

    她只是想要,一切皆如五年前,灾祸未曾发生时。

    卫景朝弯腰,虔诚地在她眼皮上落下一个吻,哑声道:“好,你等我。”

    沈柔闭上眼睛,鸦羽般的睫毛轻颤。

    又过了一会儿,卫景朝不得不起床,回了宫中。

    沈柔睁开眼,望着帐幔,伸手摸了摸身侧微凉的被褥。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只是心里想,就去做了。

    其实格外忐忑不安。

    然而,这忐忑当中,却又格外松快。

    松快得像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整个人焕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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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景朝回宫后,处理完三省六部没能处理的个别政务,又召见三省六部长官。

    对着这些人,他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朕此去荆州,是为了未婚妻沈柔,诸位应当都知道。”

    众人垂首不言。

    卫景朝不以为意,道:“朕昔年与平南侯共事,对他的品格才能极为钦佩,从未相信过平南侯谋逆之事。如今,朕准备重审此案,诸位爱卿有什么想法吗?”

    时任兵部尚书的陆黎,是众人心中陛下头号心腹,又或者称作头号狗腿子。

    此刻,这位狗腿子毫不犹豫上前一步,大吹特吹,歌功颂德:“陛下圣明烛照,洞若观火,犹如日月昭昭,昭雪沉冤,实乃天下之福,臣定遵旨。”

    另外几个向来对卫景朝心服口服的人,亦表明态度。

    剩下的人,纷纷保持沉默,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模棱两可。

    唯有尚书令谏言道:“陛下,重审旧案不是不行,但平南侯案件乃先帝钦定,若每个由头,贸然重审,恐对陛下声誉有害。”

    卫景朝道:“若是平南侯之子击鼓鸣冤呢?”

    众人皆是一愣。

    尚书令下意识反问:“沈元谦不是死了吗?”

    卫景朝这才解释了,“昔日先帝赐死沈氏父子,洛神公主不忍忠良血脉凋敝,是以偷偷保下沈元谦性命。”

    尚书令闻言便道:“若有沈世子击鼓鸣冤,重审此案乃理所应当,臣无异议。”

    其余众人,亦纷纷表示,没有异议。

    他们也是和平南侯同朝为官的人,对平南侯的品格都十分了解。

    而且,老实说,先帝的心胸和本事,着实不忍直视。

    当初先帝说平南侯谋逆时,便没几个人相信,只是迫于形势,无法多言,但其实人心浮动,没一个满意的。

    若非如此,当年卫景朝要上位,恐怕没那么容易。虽有驻扎城外的那四万大军的缘故,但若非从先帝开始,孟氏皇族的男子,每一个中用的,他们怎么也不至于拥立洛神公主,或者一个外姓子为帝。

    这还不都是,没办法的办法。

    如今,能给平南侯平反,他们皆乐见其成。

    卫景朝看着他们平静的神情,波澜不惊地又抛下一个炮仗,道:“礼部,替朕拟个公主的封号,要最好听最吉利的。”

    礼部尚书懵了,“什么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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