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摇头, 按下他的手,又摸摸那燕子灯。
漆黑的燕子,仍是那副丑丑的模样, 却让人忍不住酸了眼圈。
她侧目打量着这间屋子。
书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床榻上挂着柳青色的帐幔,案上嫩黄的一枝迎春,梳妆台上银质的镜子。
一桩桩一件件, 细细看去,都有昔日的轮廓。
宛如是鹿鸣苑的模样。
像, 却又不像。
宛如是想要重设昔日的场景。
可事到临头却不敢真的面对。
只能朦朦胧胧, 模模糊糊,似是而非。
这样才能假装自己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的一切都如此不清晰,所以才好欺骗自己。
骗自己, 时光轮转, 又回到了过去。
四年间, 她当然是很苦很累, 经历无尽的生与死。
那他呢?
亲手害死心爱之人,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堕入滚滚江流,却没能拉住她。
他是什么心情?
伤心、痛苦、愧疚、哀恸。
这桩桩件件, 是不是足以压垮一个人?
足足四年,他是怎么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的呢?
陆黎告诉她, 陛下四年间没有任何人,励精图治,没有任何想法。
像是断了情、绝了爱, 除却朝政外, 没有多余的情绪。
可是, 她却亲眼得见, 这房中的摆设,这两盏花灯。
若非惦念太深,若非实在放不下,又何至于如此自苦?
沈柔转头,静静凝睇着他眉眼的模样,右手颤栗着,抚上他锋利的眉骨,缓缓拂过他脸上清晰的棱角。
这四年,他是怎么过的?
苦吗?痛吗?
是否如她一样,夜夜不得安寝,日日不得安食?
荆州城初见,只觉他瘦了,瘦可见骨。
五官变得越发锐利,威仪更胜往昔,让人不敢逼视。
如今却觉,比之锋利的眉眼骨骼,他眼底透骨的痛楚,才是那让人不敢直视的来源。
那时,他的脸色那么差,憔悴极了。
像是大病一场,强撑着精神去见她。
她却不曾注意到。
沈柔的心窝在胸骨当中,连绵不断地痛着,几乎让她无法思考。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卫景朝不由叹道:“怎么又哭了?”
沈柔抚到他下颌的手,忽然紧紧攥住他的衣领,用了极大的力气,像是要把那块布料扯碎。
她双目通红,哑声喊他:“卫景朝,你难受吗?”
你只问我的苦,听我的怨。
那你的苦呢?
为何不提、不讲、不说?
她的眼泪,一颗比一颗大,全都砸在卫景朝心上。
卫景朝脸上没有多少苦涩,只有无奈,轻轻道:“沈柔,我不苦。”
与沈柔经历的痛苦相比,他又算什么呢?
他伤的是心,而沈柔却险些丢了这条命。
他没有任何资格,在她跟前诉苦。
沈柔心疼他,是爱他。
不是他得寸进尺的机会。
他用大拇指擦拭沈柔的眼泪,慢慢道:“失而复得,我只有高兴,没有苦。”
四年间,所有的痛楚与折磨。
在听到她还活着的那一刻,都化作齑粉,灰飞烟灭。
被巨大的狂喜遮掩住,不留一丝痕迹。
能再见着她,已是上天垂怜。
他一点都不觉得苦。
那都是他该遭受的。
只是心疼沈柔,她天真善良,柔软无辜,却因着他的错,平白无故遭了那样多的罪。
卫景朝低头亲亲她泛红的眼皮,轻声道:“别哭。”
他抬手,握住沈柔攥紧的拳头,轻轻展开揉揉,“柔儿,你不要为我难过。这四年,我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样样不缺,你该狠狠打我一顿,骂我一顿。”
昔日里,沈柔写故事时,辱骂江燕燕的未婚夫,有那样多的词,花样百出。
此刻对着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双泪盈盈的眸子,颇有可怜之意。
卫景朝的心微微颤抖,又酸又软,手指轻轻按着她的唇,一字一句教她:“卫景朝,你这个没用的懦夫……”
话音未落,沈柔猛地踮脚,封住他的嘴。
——用她的唇。
卫景朝僵在原地。
回京至今,他们之间也曾有过。
亲吻、拥抱、情热,将彼此燃烧殆尽的热意总是裹挟着欲。
每每在榻上拥着她时,他总觉得,明明离的这样近,肌肤相贴毫无距离,却又这样远。
远到,他永远没法子摸到她的心脏。
从未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不带任何情、欲与暧昧,只是安安静静的,简简单单的一个吻。
她想要亲吻他。
没有任何杂念。
只是一个安静的吻。
卫景朝双手紧紧蜷着,指关节因用力泛了白,手背上爆出一根一根的青筋。
心脏剧烈地跳动,好似心中缺了一块的碎片正在归位,震颤着胸腔,让他无法呼吸。
沈柔的唇,还在他唇上辗转研磨,那样软,那样娇嫩,像是微风拂过春柳的力度。
明明很轻,却让卫景朝眼眶酸涩,逐渐泛了红。
颤抖着手抚上她的后脑,不敢用力,只一下一下抚摸着。
像是怕惊醒了薄若蝉翼的美梦。
像是怕吓着她。
更像是,胆战心惊。
沈柔的唇停在他唇上,没有动,没有走。
两人紧贴着对方,像是长在了一起,彻彻底底变成一体。
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完整、圆满、安定。
像是一轮弯月,被风吹开乌云,将月亮补圆了。
一切刹那归位,顿时圆满。
他揉捏着沈柔颈后的肌肤,在沈柔离开的刹那,唇舌突然追逐着她。单手固定着后颈,让她逃脱不得,只得被迫仰起脸。
唇上的力道极大,用力磨着她的唇,唇齿间的力度几乎要将怀中的女子拆吃入腹。
沈柔呼吸乱了、心跳乱了、脉搏也乱了。
用力踮脚环住他的脖颈,手指掐着他的脊背,又轻轻揉了揉。
于是,一个不含任何杂念的吻,逐渐变了。
从唇齿相贴着辗转到攻城略地肆意,不需任何转折。
沈柔呜咽着。
被他推倒在柳青色帐幔里,跌倒在大红织金的被褥上。
雪肤乌发,美不胜收。
卫景朝手指轻轻摩挲雪颈中一点,将那处揉到泛了红,犹如红梅覆雪,冰姿玉骨,亭亭艳色,冷挑红雪。
如刀削斧裁的锋利眉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眼底的隐忍,更像是无声的垂询。
问她,可不可以?
问她,是情,还是欲?
那双漆黑的眸子,不复昔年的深不可测,带着紧张,带着决然。
不得到她的准话,便不敢轻举妄动。
那抹红从颈项蔓延,铺满清艳脸庞。
沈柔手指抠着身后,嗓音喑哑,唤他的名字,“卫景朝……”
卫景朝攥住她细弱的腕骨,回应她:“我在。”
沈柔总是受不住他在耳边说话。
温热的气息,像是认路一般,绵绵不绝往耳孔中钻,烫得她晕乎乎的,失去所有思考的力气。
就像此刻,她身上泛着热意,额角沁出一滴汗液,双眸凝凝望着他,哑声喊:“卫景朝……”
她眼底弥漫出的情深,恍然回到四年前。
那时,她总是这样看着他,一双清透眼眸藏不住丝毫情意,落在榻上,便是这幅慌张娇怯,又坦诚热烈的模样。
卫景朝的心,酸酸涩涩。
又有一丝,狂喜。
他扣住她的双手,按在榻上,双唇碾上她的,鼻尖抵着鼻尖,极为亲密。
最后,他看着她花朵似的脸庞,汗液涔涔,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喑哑,不容拒绝:“沈柔,你爱我。”
沈柔被蛊了,无意识地抚上他精雕细琢的俊美脸庞,随之重复,“我爱你。”
我爱你。
于卫景朝而言,世上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言语。
他双目泛了红,用力抓紧她的手腕。
柳青色帐幔尽数垂落,遮住窗外透出的阳光。
…………
沈柔不知何时睡着的,亦或者是晕过去的。
从回京至今,这些时日他们之间不少,他却总是克制的,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珍宝玉石,生怕弄坏了她,得罪了她。
直至今夜。
像是沙漠里干渴的行人遇上了绿洲。
像是出笼的虎,回归山林的狮,失了所有禁锢,于是随心所欲。
朦朦胧胧睡过去前,她记得自己去推他,却被他挡住手,哄骗道:“乖柔儿,最后一次。”
沈柔直接气哭了。
四年前这样骗她,四年后还是这样骗她。
男人恢复了克制的本性,更是变本加厉。
她变了,他还是那个模样。
沈柔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屋内安安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唯有更漏悠长的滴答声。
沈柔缓了缓,拉了拉床边的铃铛,唤人进来。
侍女们捧着洗漱的东西鱼贯而入,扶着她起身更衣。
沈柔身上早已清洗过,干干净净的,只是那满身的印子,怎么也消不下去。
未经人事的宫女们纷纷低头,不敢去看她,双手熟练地给她穿着衣裳。
沈柔亦颇觉尴尬,清了清嗓子,仰头不去看自己,转移话题:“小公主呢?”
一夜没见,沈沅该闹了。
大宫女忙回道:“小公主晨起要找姑娘,哭的厉害,被陛下带走了。”
姑娘这个称呼,是卫景朝身边的大太监特意安排的。
沈姑娘没答应跟陛下成婚,便是沈家女郎,以免宫女们没眼色,喊错称呼,冲撞了她。
沈柔没在意这个,微微一怔,“沅儿跟着他走了?”
沅儿不怎么喜欢这个爹,她是知道的,昨儿若不是她要求,她也不会跟卫景朝待在一处。
今天怎么会愿意主动跟着卫景朝走?
大宫女点头,“陛下早上与几位相公议事,便是带着公主去的。”
沈柔微微蹙眉,道:“她闹了吗?”
大宫女摇头。
沈柔道:“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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