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山。
辛夷花到了谢的时候,白色的花瓣铺地,像下了一场纷纷的雪。
天清掌印坐在廊下,一只雪色巨兽卧在他的脚边打盹,其形似狮子,却长一对弯曲修长的角。沈冰尘有一搭没一搭摸着巨兽的毛发,透着病态的苍白的手一半露在外面,一半没进雪白的毛发中。
垂下的素色衣角埋在素色的辛夷花瓣中,分不清边界。
身着黑白二色服饰的天清弟子绕过弯曲的回廊,来到他身边:“掌印,属下已亲眼看着薛朔火化安葬。”
沈冰尘点了点头:“嗯。”
弟子递上一串绑着三枚铜钱的红绳:“这是在关押薛朔的屋中找到的。”
沈冰尘接过红绳,又摊开右手,那里也躺着一枚被握得与手心同温的铜钱。
记忆被拉回某个午后,少年人凑到他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铜钱:“沈大大人,我给你算一卦怎么样?放心,不收钱。”
沈冰尘从典籍中抬起眼眸,冷淡问道:“算什么?”
“算你的前程吧。”
只见薛朔将铜钱抛起又接住,打开手背瞄了一眼,笑了:“啊,这个卦象真是——”
他刻意吊胃口,沈冰尘的心不禁跟着一悬,但很快回神,拧起眉表达对这种无聊行为的不满。
薛朔逗够了人,笑吟吟道出下半句:“前程似锦,尊荣无双啊。”
沈冰尘虽出身嫡系,但他父亲并非长房也没什么天资,与掌权人的位置基本无缘。前程似锦还好说,但尊荣无双却离他远得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家伙对他说这番好话怕是别有所图。
“凭一枚铜钱你能算出这么多?”
昔年,人皇受启衍八卦,从茫茫大道中为人族窥得推翻神族的一线天机,这便是占卜的起源。
但遗憾的是人皇并未将这种方法传承下来,后来的人根据残留的只言片语推演改进,往往是照猫画虎反类犬,不能说准确无误只能说完全没用,只是让江湖骗子多了门手艺。
并非没有窥见门径的,却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
沈冰尘不知薛朔的占卜技法从哪学的,粗陋拙劣,偏偏对方还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
“这当然,骗你我诸事不顺,行了吧?”
薛朔将铜钱塞入沈冰尘手心,朝他挤了挤眼睛:“沈大仙君,您宽宏大量,还请别再为那件事生气了。这铜板当做赔礼的信物,日后若用得着在下,尽管差遣。”
沈大大人、沈大仙君……
这人总能给别人想出千奇百怪的称谓,但在这上面计较又显得他过于小气,沈冰尘只能无视:“事情并非你策划,为何上赶着揽过?”
薛朔露出了歉疚的笑:“君扬与你无冤无仇。他会捉弄你,也终归是因我而起。他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有些许误会,我已经说过他了。”
“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倒想找机会与你交好,就担心你觉得我在巴结你。”
“交好?什么人都能与你交好吗?”
“倒也不是,至少不能是坏人。”
薛朔的要求可真低。再说何为坏,什么又是好怎么分辨?
不过这样问下去怕是没完没了,沈冰尘并没有闲暇与薛朔谈那么多,他推回铜钱:“我没那么小气,也不会公报私仇。”
天清山的教义是黑白分明,他从未如闻君扬所想,故意给庶人出身的薛朔穿小鞋。他只讲规矩,规矩之内,他不会刁难任何人;但规矩之外,也绝不徇私。
“真的?”薛朔不太相信。
沈冰尘挑眼:“要我给你写字据?”
“这倒不用,你收下这枚铜板我就信。”
为了打发他,沈冰尘收下铜钱:“行了?”
“行!”薛朔笑吟吟感叹,“我发觉你还是有些讨人喜欢的。”
听这话的味不太对,沈冰尘:“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山下听书,不喝酒,去吗?”
“不去。”沈冰尘毫不犹豫回绝,还不忘警告,“你若逾时不归,或有其他违反条例的行为,我依旧会禀告夫子。”
薛朔咂嘴:“啧,又变回老样子了。”
他们性格并不相合,对彼此的好感也非常有限,从未将对方当做朋友,更不觉得他们以后能做好友。
但终究,还是世事更难料。
从记忆中归来,沈冰尘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沈归,你觉得这些辛夷花好看吗?”
沈归扭头看了看花,又再度看了看沈冰尘的脸色,迟疑道:“好看的吧。”
沈冰尘自语般低喃:“我看不出来。”看了许多年都看不出来。
他握紧铜钱,阖上眼,下令:“明天叫人来把这些树移走,以后出云峰范围内,不种辛夷。”
对这莫名其妙的命令沈归虽疑惑,却也颔首:
“是!”
……
云麓山。
三个月前,因对星衰期的错误预估,导致封印隅渊的过程险象环生,弟子三成伤亡,连山主闻君扬也陷入险境,九死一生。
在封印合拢的最后一刻,闻君扬顺利逃出,力竭晕倒在崖边,但那个跳下去的神秘人却没有再度出现。醒来后,闻君扬也对隅渊底发生的事绝口不提,闭关疗伤。
终于等到他出关,大弟子温澜第一时间将前些日子送到的信交到他手中。
看到信封上的笔记,闻君扬脸色骤黑,手指缩紧将信捏成一团。
果然!哪怕那家伙受了他一刀,也不会死在隅渊。
他看也不看,径直将信用灵力击碎。
温澜见怪不怪,薛朔是闻君扬的心疾,旁人说好说坏都不行,最好提也别提,否则便是在炸药的引线上敲打火石。但有一事,他不得不告知。
“山主,弟子还有一事禀告。”
“说!”
“半个月前,薛朔与与萧家少主萧长赢在琼台决战,不敌身亡。”
闻君扬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弟子:“你再说一遍!”
“薛朔战亡于萧长赢之手,就在半个月前。”
“不可能!你骗我!”
薛朔剑术无双,还有窥天机,测吉凶的本事。当年那么多人围杀他,他都能逃掉,怎么可能突然就死掉了。
“我不信!没人能杀薛朔!他不可能死!”
闻君扬揪起温澜的衣领,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心虚之色。但这是他所有弟子里最忠厚的,他不会用这种事情骗自己的师尊。
温澜不再言语,垂下头,任由闻君扬发泄情绪。
薛朔为什么会战败?会不是会是因为他那一刀?
失魂落魄闻君扬将视线落到地上的纸片上,他一挥袖将细碎的信纸重新拼凑起来。
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少年多情凡心动,未语却先怯。有人嫌他没用,提笔替他写下封封诉衷情的诗篇,彼时他誊写的底稿上就是这般笔迹。
但今时今日,上面却写着让他痛恨之极的言语:“……师弟,你收到信时,我应该已经死了……师父的仇报了,你不要再怨恨了,好好活下去……”
闻君扬垂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握紧,青筋暴起。
不要再怨恨!薛朔说得好轻松。
这些年自己活得那么痛苦,他凭什么死得这么轻巧!
他不信,薛朔一定在对他耍手段,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死了。连隅渊都奈何不了的薛朔,怎么可能死在一个毛头小儿的剑下!
但三道的人都看到了,看到他中剑身亡,看到他的尸身被火化,一点点成灰。
扒开薛朔的坟,骨灰坛就在躺在里面,由不得他不信。
闻君扬该高兴的,但他笑不出来,只感到无穷的痛苦与空寂,有什么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塌了。
父亲死了,师兄也死了,他爱的恨的都不在了,他还有什么。
无法言说的悲痛涌上心头,闻君扬捂住胃,跪地干呕,但什么吐不出来,只有眼眶渐渐模糊……
闻君扬走后没几日,萧长赢也来了。
他站了很久,什么也没说。曾经缠在灵昀剑上的破布已经被解下,古朴的剑,握在他手中,暗光流转。
……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第三年春天,一个陌生人来到了杏芳谷。披头散发,黑衫褴褛,带血的残破袖子中垂下一双苍白的,遍布伤痕的手。他如同孤影般站在“杏蹊小院”门口的树荫中,将打算出门的方青壶吓了一跳。
平心而论,来者这幅模样可真不能说是人,更像一个从地狱里赶来,匆匆赴约的恶鬼。
察觉动静,“恶鬼”缓缓抬起微垂的头,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脸生得很好看,修眉凤目,薄唇挺鼻,五官近乎昳丽的俊美出挑,纤长的睫毛微垂,掩映着一双极为妖异的金色眼眸。
来者不善——
自从招惹了薛朔,这样稀奇古怪的访客也见的不少了,方青壶见怪不怪。
“我找……薛朔。”干裂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串的干涩音符。
又是来寻仇的?方青壶暗中疑惑,那也迟太多了,黄花菜都赶不上热的。
“死了。”
男人的表情未有太大变化,看来已知晓此事。
“埋在……哪里?”
方青壶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男人麻木道谢,扭头朝他指的方向而去。
男人走后不到一刻钟,五个身着纯黑制服的修士御空而来。
几人皆雷厉风行,一身肃杀之气,让人望之生寒。他们身上绣有天清标志,但与方青壶从未听说过天清山有黑衣弟子。而且与其说修士,他们的气质更像杀手。
方青壶虽不擅战斗,但好歹也有超凡境界,而他竟看不透其中任何一个人的修为。
“阁下是否见过一个黑衣金瞳的年轻男子?”打头的黑衣男人瞧见方青壶,开口问道。
“他是谁?你们又是谁?”
这是承认见过了?
“他叫楚寂,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三个月前从拘押之地出逃,我们正奉责追捕他。”
方青壶没见过这群人,拿不准该不该告诉他们。
面前的男人未必是在骗他,但其所言也只是出自他们的立场。而薛朔一事让他对正道的立场产生了质疑。
他并不是认定薛朔无辜,只是无法接受薛朔那样糊涂的就死了。没有审判,只有一场不公平的决战。
“问你呢!还不快回话!”男子身后的下属等得不耐烦,开口呵斥。
“住嘴!让你说话了吗?”领头的男子喝退下属,“阁下若见过,还请尽快告知。一旦祸及无辜,只怕阁下负不起责任。”
一唱一和,短短的话中隐隐透露出威胁之意。踌躇片刻,方青壶指向后山:“他问过路后,朝那边去了。”
“追!”
眨眼之间,这群人如同出现时一样,又消失在山林间,从始至终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如此倨傲,却又顺理成章。
方青壶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等他赶到时,后山已空无一人。周围并没有打斗痕迹,看来那群人未能追上那个金瞳男人。薛朔的墓又变成一片狼藉。本就不高的土包被扒开,装“骨灰”的坛子又又又不见了。
对于薛朔被刨坟这事儿方青壶也习惯了,只是注意到混杂在泥土中的丝丝鲜红时,他瞳孔一缩,又想到那双带着伤痕的苍白如纸的手,他心里一个咯噔——
那家伙,不会是用手刨的吧?
这个被叫做“楚寂”的金瞳男人与薛朔是何关系?又为何被天清山的人追捕?
方青壶不得而知。
小小医修,于统帅修界的超级宗门蝼蚁于高山,没有知道内情的权利。
望着空空如也的墓坑,他叹了一口气。
这都数不清第几次了,这家伙,惯会给人找麻烦,死了也一样。
他熟练地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一个坛子,放进了空空如也的土坑。再度将坟埋好,碑扶正。
“你这家伙倒聪明,算到死后要被人挫骨扬灰,干脆自己来。但你死了一了百了,这些年我帮你反复填坟立碑的工钱怎么算?”
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他摇了摇头,拂去碑上的枯叶,转身离去。
深林寂寂,孤坟无言。风卷起落叶,又归于宁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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