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傅瑶抬起眼,看到自己并不曾见过的陈设,看样子她预料的没错。
虽然归心似箭想要快些见到舅舅一家,但是她还是按捺住了,这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就是不想让自己有任何一丁点的不自在,这之后这些天里,她真的没再变成徐励了。
然而一到初一,她就又变成了徐励。
傅瑶不知道别的女子是不是这样——每次这几天都会难受得恨自己为什么生为女子,恨不得变成别人——但是她倒是没想过自己居然真的变成了别人,更没想过这个人会是徐励。
徐励如今只怕是要恨死她了吧——不管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要他每个月替她承受这几天苦难……傅瑶生为女子尚且觉得麻烦,徐励只怕更甚。
不过那又如何——不管他俩身上发生什么,反正如今疼的人不是她——至于徐励变成她之后如何,傅瑶懒得去想,反正魏嬷嬷她们如今已经是滴水不漏了。
傅瑶如今已经渐渐适应了会变成徐励这一事实,既来之则安之,不管原因如何,她做好自己便罢。
身后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傅瑶赶紧回头:“干什么?”
一回头就愣住了——这人怎么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身后男子讪讪然,眼神示意前方,低声道:“韩夫子在问你话呢?”
傅瑶收回思绪,抬眼看前边面色凝重的夫子:“韩夫子?”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三个字……想起来了,先前唐婉提过韩夫子曾让徐励回书院……傅瑶扫了四周……所以,他们如今是在书院里了?
一个月过去,不知道唐婉的身子如今如何,徐励倒是没心没肺的,居然不在唐婉身前侍疾。
韩夫子见“徐励”又走神,轻声喝道:“徐励!”
傅瑶回神,身后的男子纸上写了一段话,傅瑶记得是《中庸》上的一句,然而记得是一回事——关键是:如今是什么情形?是要问她什么?
韩夫子叹了口气,看了看其他人:“徐励你随我来。”
傅瑶迷迷茫茫跟着韩夫子出去,到了外边,韩夫子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神游太虚?”
傅瑶面色微赧,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实话实说说她其实不是徐励吧。
韩夫子缓了缓语气:“罢了,我也知道,近来你家中事太多,难免会有些分神……先前守孝荒废了三年,一时之间跟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只是……”
韩夫子语重心长:“你十四岁考取童生,书院曾对你寄予厚望……虽然之后发生了一些事,你回去三年,同窗也都赶上来了,你也不可懈怠才是。”
这事傅瑶倒是知道,当时书院本想让他趁着势头一并过了乡试乃至殿试,也算是一段佳话,然而之后徐励的父亲过世,徐励要守孝,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三年过去,虽然如今徐励依然年轻,但是已经没有三年前瞩目,倒是韩夫子还记挂着他,甚至亲自去劝说其回书院,谁知就遇上了变成徐励的傅瑶。
傅瑶看的书多,但是不求甚解,只是看过便罢,因此四书五经她不爱看,加之她又不用科举,读这些也没什么用处,自然是答不上韩夫子的问题。
当初左棐将傅瑶从傅家带离,之后便外任到了锦州,傅瑶在锦州呆了十余年,自然知道锦州书院的名声——她两个表兄都是从书院中出来的,韩夫子的名声她也是听说过的,而且韩夫子还教导过二表兄左聿……傅瑶在他面前不敢造次,低着头:“这几日我身子有些不适。”她没说谎,她身子的确不适——虽然不是这身子。
韩夫子看了“他”一眼,再度叹气:“罢了,若是不放心家中,回去看看也行。”
这就差明说她在说谎了,傅瑶微赧,点头告辞。
出来时遇到之前提醒他的男子,傅瑶眯起眼睛,想起对方是谁了。
她倒是没想到徐励的同窗里居然有跟自己有关系的人——虽然这关系有些曲曲折折。
看到程烨,傅瑶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顿时心生欢喜——也不知道那个人如今如何了。
不过随即皱眉——看样子程烨跟徐励关系似乎不错的样子……这程烨不会是跟徐励一样死板无趣得很吧?
“昱之,”程烨没发现傅瑶心中的弯弯绕绕,见“他”回来,小心问道:“韩夫子没为难你吧?”
傅瑶摇头——韩夫子未尝不是对徐励寄予厚望,怎么可能为难。
“想来也是,夫子整日念叨着你,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哪舍得说你——”程烨并不多想,语气平和并无什么别的情绪,随口问道:“这么说,你今年也是要参加乡试了?”
傅瑶呆住——唐婉没有过世,徐励守孝三年也没有将学业荒废,如今出了父孝,又不用守母孝,乡试必然是要计划上的,不过今年乡试的话……
傅瑶看向程烨:“你今年也要下场!”
“自然是要的,”程烨点头,开着玩笑:“真是可惜,原本以为今年你不吓试,没准我能拔得头筹,你既然回来了,我只能屈居第二了。”
说着羡慕嫉妒的话,神色却是寻常,想来徐励跟程烨关系应该是不错,傅瑶看了他一眼:“我今年不会参加。”
“怎么了?”程烨闻言有些忧心:“可真的是如他们说的那样?”
别人说什么?大概就是都觉得徐励守孝三年荒废了学业,已不副当年少年英才之名,惋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不一而足。
傅瑶摇头:“不止我不去,你也不要今年去。”
“我倒觉得无妨,”程烨只当“他”是担心自己,笑了笑:“苦读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年吗——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了,就今年了,若是等下一次,我只怕我反而会力不从心。”
“你不必忧心,若是今年觉得有些勉强,三年后再试也无妨,”程烨安慰道:“我今年就当是替你试试水,先行一步了。”
说着又半开玩笑道:“你今年不下场也好,你不在,风头便是我一人独占了。”
“你今年参加乡试便罢,明年的会试还有殿试……再缓缓吧,”傅瑶诚心劝他:“不急于这一时。”
程烨皱眉,觉得不太对:“是不是觉得我哪里还有些疏漏?”所以参加会试殿试会因为没把握而落榜?
傅瑶摇头:“并无,你若是今年过了乡试,明年会试殿试出来,至少也是二甲之首。”
因为一甲三个,都是瑞王的人。
程烨并没有因为她没说他是状元而生气,二甲之首的成绩于他而言也是极佳,毕竟那可是会试殿试——虽然他在锦州算是佼佼者,但放到京城,到底还是有几分自矜。
“承你吉言,”程烨笑:“那更不能再等了,须知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的道理,若是再等三年,只怕未必会有如此机会了。”
然而这一次并不是什么机会——少帝即将亲政,这是最后一次瑞王能够操纵左右科举之事,难免疯狂,这一届进士从进士被瑞王安插太多的人,多到让人分不清是敌是友,就算程烨并不是瑞王的人就算他是凭真实力考中的二甲之首,也难以让人安心——少帝在瑞王手下蛰伏了这么多年,亲政之后不可能重用瑞王提拔起来的人。
宁可错过,也不错用——所以明年委实不是个好年。
程烨是有才学的,也是个好人,更想做个好官——然而时运不济,上辈子他刚好是明年中的进士。
等到少帝亲政之后,他们这一批进士从进士,便被少帝厌弃疏远,再不重用——少帝不可能让瑞王留那么多钉子的。
她与程烨有关系,自然不愿意他重蹈覆辙。
可是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的确是很难说服程烨。
傅瑶想了想,终究是咬咬牙,找了个僻静角落,压低了声音:“陛下渐渐年长,只怕这一两年便要亲政了。”
“陛下明年大婚,大婚之后只怕也该亲政了,”程烨点了点头,却也不明:“不过这与会试有什么关系?”
傅瑶呆了呆:“这些年一直都是瑞王在主持科举之事,每年的进士虽说是天子门生,但准确来说,都是瑞王的门生,若你是陛下的话,你会放心使唤这些人吗?”
所谓的天子门生,只有上辈子徐励那一批才勉强算。
即使是徐励那一批,瑞王还是不可避免地插手了,所以最后徐励只当上了探花郎。
虽然对外说原因是前几名中,唯有徐励的样貌配得上探花郎的位置,但徐励会试时,明明是榜首,殿试的文章也让少帝赞不绝口……最后却只是探花郎。
状元和榜眼,都是瑞王的人。
即使抢了状元榜眼的名头也无济于事,少帝根本不会重用他们,他们那一群人中,升迁最快最得少帝青眼的是徐励,因为只有徐励,才是由少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属于少帝的人。
而其他人,那些因瑞王的私心而变得鱼龙混杂的前一批进士、明年这一批,就算有真才实学,就算的的确确是拥护少帝的,少帝也不可能信。
珍珠固然耀眼,但是若是处于泥泞之中终究是会被掩盖,一眼望去,只有脏污——少帝是天子,显然并不愿意为了为了一颗可能存在的珠子去淌那片浑水,他宁愿将那一片泥泽避过——因为万一下边并没所谓珍珠而只有鱼目呢?
傅瑶不愿意看到后半生程烨如上辈子那般不得志,她不知道便罢,既然她在这里,看在两家的关系上,傅瑶无论如何都是要劝一劝的。
程烨凝神想了许久,叹口气:“你说的不无道理。”
他倒是有些惊奇:“你一贯不理会这种事的,怎么如今——”
傅瑶微愣——是啊,徐励这种人,是不会在意这些勾心斗角之事的,他也不在乎是否能被重用,傅瑶敢说,如果徐励想要参加今年乡试明年会试的话,就算知道会有这些麻烦,他也还是会去。
他这样的人,根本劝不得。
好在程烨似乎是有些松动不再执着了,傅瑶并不觉得自己能劝得动程烨,但是她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若是程烨明年依然还是要去京城,那她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总不能打断程烨的腿不让他去吧。
至于徐励……且再说吧。
程烨见“徐励”不说话,以为徐励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所以提点他,倒也领情,不再追问——有些事本就不能追问,因看到“徐励”面上有些迷茫,便问道:“昱之你要往哪去?”
傅瑶回过神来,微微叹气——她虽然听说过锦州书院,但毕竟没有来过,她如今除了程烨韩夫子,其他的人都不认识,连路也不认识,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听你跟韩夫子说身子不适,不如先回到居处歇息歇息吧,”程烨提议道:“一同回去?”
傅瑶小时候左聿在书院待过,傅瑶知道书院中不能带下人进来服侍,无论是什么出身,都是两人共用一间小室,看情形,程烨跟徐励是住在一起的……傅瑶便点头:“一同回去。”
有人带路,自然是跟着对方走,总好过在外边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程烨这人简直是打瞌睡送枕头一般的存在,傅瑶刚还在担忧着,下一刻程烨不仅要给她带路,还好心道:“你之后还要回家,我送你一程,刚好我也要到书肆里买几本新书。”
傅瑶点头,回去稍稍收拾了一通,也没带什么,便跟着程烨出去,还将她带到了李长青那里。
虽然书院里不让人带人进去,但是学生家里哪里会放心,因此大多数时候,家中的下人便也在书院附近找了居所住下,以备家中小主子随时召唤。
李长青也是如此,他本就是跟在徐励身边,徐励在书院,他便一直在外边待命。
见到“徐励”,李长青倒是有些意外——如今还不到书院休沐的日子,平日里若没有特别大的事,徐励一向不做这种事的,再说了,如果徐家出了什么事,也该是李长青先知道才是——可最近家中无甚大事。
虽然疑惑,不过李长青一贯不多问徐励的事,见到“他”,只是提醒了一句:“二少爷身上的香包可还好?”
傅瑶皱眉——李长青莫名其妙跟她提这事,傅瑶相信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点了点头,等没人的时候,查看了一下,发现身上的确是带了一个香包的。
香包大概是唐婉做的,绣了几株青竹,傅瑶的关注不在于香包上,而是在于香包里似乎有些什么。
香包里自然是香丸,傅瑶闻了一下,这香味冷冽清淡,倒的确是徐励的感觉。
除了香丸之外,还有一张纸。
傅瑶之前还疑惑,为什么这次变回去之后,没看到徐励留下的任何字迹,却没想过是在徐励这里看到了。
纸上沾染了香丸的气味,傅瑶皱了皱鼻子——她果然还是不喜欢这属于徐励的味道。
徐励这次倒是不吝惜笔墨,写了许多字,傅瑶却没细看,一目十行过去,无非是对于她救了唐婉一命的感激。
她好不容易救回的唐婉,自然不可能让徐励又给害死了,因此她上个月给他留了书告知唐婉病情的起因——她才不会好心替他隐瞒,她就是得让徐励知道,就是他差点害死了唐婉——还有贺循的医嘱。
如今这些,算是对她的回复了吧。
傅瑶看了看最后那句说有机会一定报答他的话,眼睛抽了抽——怎么报答,以身相许吗——关键是她并不想要呢。
一定不能让这事一直被徐励记着,傅瑶将徐励的“信”撕掉,重新找笔墨也给他回了几句——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若真有心报答,以后还是不要再打听她是谁了吧。
想了想,探出头问李长青:“带银钱了吗?”
李长青点头,傅瑶想起程烨说他要去书肆,傅瑶也打算去书肆走一遭——买几本闲书,她不是徐励,她可不愿意整天对着那些科举应试的书,既然徐励说要报答——好歹是救母之恩,花他些银钱买些打发消遣的书总可以吧?
多买些,她看闲书看得快,下次变成徐励的时候,也好有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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