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琰昨夜没有来和虞枝枝同眠。

    他看着范华三人离去后,他也转身离开。

    昨夜,他站在廊下看明堂里的虞枝枝,他真的像看到了一团火。

    灼灼燃烧着,不管不顾地燃烧着。

    而他是寂静寒夜里的行人,他不太想去靠近火焰。

    火焰会燃烧殆尽,烧完之后是一片空虚,冷会变得更冷。

    齐琰幼时离开鲜卑王庭后,遇见过一个女孩,女孩如一轮金乌,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但他的母亲派来鲜卑人四处找寻他,他明白,若将鲜卑人引入女孩家里,她会陷入麻烦。

    这就是轻信他人的代价,齐琰有些想看到女孩遭遇祸事后的神色,会对他冷眼相待,还是依旧傻得可爱。

    但他离开了,之后并州的夜里,总会更加寒冷。

    他后来投身到并州刺史陈季家里,陈季认他做养子,对他视若己出,齐琰开始相信善意。

    但董泰侄子董怀看中了陈季的女儿,竟然敢要强娶陈女为妾。陈季大怒,因此得罪了董怀。

    一道圣旨自洛阳来到并州,陈季全家获罪。

    陈季激愤之下,引颈自刎。

    温热的血就那样淌在齐琰的脸颊上,齐琰对陈季磕了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齐琰自此不相信善有善报,对率真诚挚之人会格外嘲弄。

    那些人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而如今,他弱质娇柔的侍妾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齐琰垂下眼睛,看着双颊酡红的美人眉眼迷离,她一双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作怪,齐琰按下她的手,将她推到榻上。

    他双膝跪在榻上,将虞枝枝挟在之间,他低头,看虞枝枝微阖双眼,丹唇微启,一头青丝散满了翡翠衾。

    齐琰有些意动,这意动足够让他像从前无数回那般作弄她,但这一回,他只想抱住她。

    月色之下,他伸手揽住虞枝枝的腰,将她的脸颊按在心口。

    他闭上眼,叹一口气。

    虞枝枝在他怀里抬头,她醉了,唧唧哝哝哼着:“殿下过来,是想我吗?”

    齐琰摇头:“不是。”

    她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戳了戳齐琰的下巴:“殿下,若我死了,你会舍不得吗?”

    齐琰摇头:“并不会。”

    “哦。”虞枝枝在他的怀里拱了拱,寻到了个舒适的地方,歪头睡了。

    齐琰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她的长发缠在指上,然后松开。

    想她吗?

    微乎其微。

    舍不得吗?

    未曾见得。

    不过是冷宫寂寥,养来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他刻意这样默念,似是为了掩藏什么。

    齐琰微微蹙眉,拿开虞枝枝还搭在他肩上的手。

    但他握住之后,微微一顿,并没有松开,而是略带侵占地捏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

    轻轻地,恨恨地,不解地细细啃咬。

    早起下了一场春雨,齐琰立在廊下看雨,屋内虞枝枝呆呆愣愣地坐了半天。

    她看着门外齐琰的背影,皱着眉思索齐琰昨夜什么时候来的。

    想不起来,她只觉得昨夜暖意融融,睡得很舒适。

    每到冬日的时候,她总会手脚冰冷,而齐琰却是火炉一般的,自来到齐琰身边过夜,她很少会冻醒。

    齐琰在看雨,她在看齐琰。

    她忽然想抱住他。

    她猛地一回神,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动感到费解极了。

    齐琰在廊下看见赵吉利绕过影壁走了过来,身旁还带着一人,是宦官周节。

    两人正往书斋走去,看样子是周节今早来拜见齐琰,赵吉利正把他往书斋引。

    正巧在这里他见到了齐琰,便停住了脚步。

    齐琰慢步走了过去,在游廊站定。

    齐琰似乎就准备在这游廊下和中常侍周节说话,他太过随意,赵吉利却不敢怠慢。

    他命人设了三面围屏,搬来坐塌,燃起暖熏熏的火盆,然后带着闲杂人等悄然退下。

    周节看齐琰不是从寝殿出来,而是自西屋而来,略一思忖,带着笑道:“差点忘了恭喜殿下新得佳人。”

    齐琰敛下眉目:“有什么好恭喜的。”

    周节说道:“只是殿下,这佳人也是利器,用好了事半功倍,用不好,却要引火烧身啊。”

    齐琰往外走了几步,任由雨点打在他的肩上,他懒懒笑道:“哦?”

    周节琢磨着齐琰的神情,压低声音说道:“范华那边似是准备在校猎之际,趁着董泰来不及到天子跟前求情之际,将两年前的事抖出来。殿下是准备顺水推舟,或者是撇清干系呢?”

    齐琰望着细密的雨幕,淡淡说道:“范华这样做,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他皱了一下眉,声音却没有一丝起伏,“流血太多,很难看。”

    周节闻言,心中觉得荒谬。

    宫里最不怕见血的,只怕就是这位说不愿见血的五殿下了。

    周节却什么都没说,略微放下了心。

    依照他先前和齐琰的图谋,应当是徐徐图之,攻克人心的。先挑起齐琢和齐琅,让他们身后的张大将军和董泰斗一斗,让董泰和齐琢赢,让他们无所畏惧,让他们得到天子的忌惮。

    然后一举击溃。

    范华这些士人却偏爱搞些大动作,拼个你死我活,拼个青史留名。

    浩浩荡荡,前赴后继的,太难看!

    群情汹涌之下,作为宦官一员的他,怕是也要被诛掉了。

    周节松一口气,笑道:“只是,既然殿下不欲与范华图谋,殿下如何处置虞氏?”

    齐琰在笑,他慢悠悠道:“周公有何见解?”

    周节道:“天下士人对董公恨意滔滔,他们蛰伏至今,缺的是一个火星子,只需一点着,他们会将自己烧成齑粉,说不准会将大长秋、代王……你我,都烧成飞灰。”

    齐琰饶有兴致地念着:“火星子……”

    周节说道:“那火星子,就在殿下身旁,殿下准备如何?困住、送走,或是杀掉?”

    将虞枝枝困在西内,从此切断她与范华的来往,就算范华等人惹出了天大的事,西内只会岁月悠悠。

    或是将她送走,从此虞枝枝和齐琰无半点关系,她做任何事都与齐琰无关。

    或是……杀了她。

    周节拢着手低头:“如此美人,殿下不舍送走或是弄死,这也是人之常情。殿下只管好好管住她,别让她……”

    齐琰从榻上站了起来,打断了周节的话,他从炭盆边上走过,银炭一炸,火星子溅到他的衣摆上,灼出一个浅浅的黑点。

    他浑然不觉。

    周节看着齐琰向外走了出去,他的声音隐隐约约,飘忽得像廊下的细雨。

    温柔又无情。

    “为范华而死是死,为我而死也是死,为何不能为我而死?”

    周节站在廊下,愣住了,一时间觉得很有道理,一时间觉得齐琰是在强词夺理。

    细雨中,赵吉利撑着一柄竹伞走到齐琰身边,他先叹一口气:“殿下,你要思量清楚啊。”

    齐琰平视前方:“什么?”

    赵吉利说道:“依奴婢看,殿下未必心中没有虞氏呢。”

    齐琰不以为然:“是吗?”

    他面无表情看着赵吉利:“你难道比我更清楚?”

    赵吉利道:“那可说不准。”

    齐琰淡淡瞥他一眼,重新走进雨中,赵吉利在后头追赶不及:“哎,殿下,不要着了寒——”

    赵吉利没有追赶上齐琰,他在承光宫外傻傻站了半晌,寻不到齐琰的踪迹。

    他摇了摇头,准备回去,却看到在细雨中行走的小素。

    赵吉利给小素撑了伞:“素君公主,你怎么在雨中走?”

    小素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她知道,明日会有一场围猎,她央求苍青给她带一只小兔子,苍青却一脸不耐烦。

    苍青皱眉说:“兔子?”

    兔子太过弱小,他猎了也衬托不出他的英武,反倒让他的气概有损。

    苍青看了一眼一脸期待的小素,还是答应了她。

    但是小素接着说:“我要活的。”

    苍青扔下了她:“只有死的。”

    竹伞下,小素瓮声瓮气地对赵吉利抱怨:“我想要一只兔子,苍青却不肯帮我。”

    赵吉利看着可怜兮兮的小素,不由得心软:“没关系,让你皇兄压着苍青给你猎一只。”

    小素眸光亮晶晶,有些不敢相信:“赵公公能帮我求皇兄?”

    赵吉利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了:“能……吧。”

    窗牖透出一段灰蒙蒙的光,虞枝枝咕噜一下从榻上坐起,她看见齐琰已经站在窗边穿衣服。

    动作轻微,窸窸窣窣,虞枝枝忽然想起幼时在家中的时候。

    姆妈早起将她穿戴好,她小小的身子一扭就从姆妈手里逃脱,然后噔噔地跑到主屋,坐在高高的椅上,看母亲和父亲懒洋洋起身穿戴,衣帛摩擦之声分外温馨从容,窗外是昭儿急吼吼跑来的脚步声。

    她看着父母寻常的举动,忽然缓缓怔住,她意识到父亲与母亲之间是不同的。

    她回去追问姆妈,姆妈笑着告诉她,父亲和母亲是夫妻。

    齐琰回头,望着虞枝枝正望着他,正是初醒的模样,眼中没有什么东西,空茫茫,却只晓得望他。

    齐琰的手指微微一顿,佩印绶的丝帛逶迤落地。

    齐琰皱眉,低头看他的绶带。

    赵吉利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他忙着给齐琰穿戴,不忘说道:“殿下起身了,怎么不叫奴婢一声?”

    怎么不叫赵吉利?

    齐琰再度回头看了虞枝枝一眼。

    难道他是在怕把她惊醒?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猜测很是荒谬。

    那是为什么不高声喊人进来呢?

    齐琰眉心一拧,察觉到些许烦躁。

    他有时候很喜欢虞枝枝,软如细棉的身子,凝脂般的肌肤,鲜艳欲滴的檀唇,雾蒙蒙的桃花眸。

    女郎出众的色相,他可以毫无顾忌去享用。

    但他很讨厌这种缄默难言的时刻,空气都含混氤氲起来,有种无法抓住的东西在流窜。

    齐琰缓缓收回目光,赵吉利喋喋不休的声音重新在他耳边响起。

    “今日围猎,殿下是打算好好应对,还是……”

    他一贯喜欢以病弱之态示人,上次在濯龙园,他硬生生一箭也没有射中,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是隔着人群,他看到虞枝枝眼中露出了哀怜之色。

    真是犯蠢。

    齐琰在虞枝枝身边很少假装病弱,虞枝枝应当对他的身体状况有过猜测。

    齐琰又回头,看见虞枝枝盯着地面,耳朵却像是竖了起来。

    齐琰敛住眼中的淡淡笑意,他对赵吉利说:“懒得动弹,依旧是装病。”

    余光里,齐琰看见虞枝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赵吉利点点头,继续说道:“素君公主听说今日围猎的事,很想要一只活兔子,苍青不愿意帮她,奴婢看公主怪可怜的,哎——”

    齐琰拧了一下眉。

    绡帐内,虞枝枝从榻上站起来。

    她有些疑惑地想着,“素君公主”难道就是小素?小素竟然是困在冷宫的公主。

    苍青知道吗?

    赵吉利见虞枝枝起身,顺口问道:“虞娘子想要什么?”

    虞枝枝一愣:“我?”

    她有些不懂,赵吉利是随口搭话,还是在为她向齐琰讨要东西,她略一思忖,要了难得的东西,齐琰没兴趣给她弄,反倒是有些丢人。

    虞枝枝便说:“我想要一枝梨花。”

    齐琰没有看她,没有应答,只是微微低下头,让赵吉利给他戴冠。

    虞枝枝咬了一下唇,重新坐了下去。

    铜镜中,齐琰透过迷濛的镜光,看见她脸上的一丝失落。

    虞枝枝坐在榻上,看着齐琰配上环首刀跨步走了出去。

    她这才慢吞吞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对镜梳妆,出了承光宫去寻卢文君。

    昨天下了一场小雨,脚上泥土松软,两个女郎各自牵一匹小马,慢慢行走。

    卢文君穿一身姜黄色的斗篷,看起来心事重重:“太公这几日频频和洛京传信,我总觉得他太过急迫了些,也许是多年的夙愿就要了结,他冷静不下来。”

    虞枝枝叹一口气。

    她隐约知道,范华的谋划更多是靠着一腔孤勇,事后,天子发怒是必然的,齐琢和董泰失势之前,他们这些人首先要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从长计议,又要多久。

    久到一代人死去,久到冤屈与愤恨都化为尘土吗?

    虞枝枝不忍指责范华,他垂垂老矣,怎甘心等待。

    虞枝枝不再谈论这些事,她跨上马,回头看着慢慢跟上她的卢文君笑道:“文君,哪里有梨花?”

    虞枝枝想到早上齐琰不咸不淡的态度,有些气闷。

    何必要讨他的梨花。

    卢文君疑惑问道:“梨花?”

    她说:“现在时候尚早,梨花还没开呢,不过离上林苑三十里开外有一处暖坞,那里兴许会有。”

    虞枝枝踢着马肚子,往远处看去。

    三十里地,这么冷的天,来回也要一个时辰。若心里实在气不够,一咬牙她也便去了。

    但是、她也没有那样怄气,何必折腾自己。

    她感到一阵寒风吹过,不由得缩了一缩,她说道:“算了,太远了,我不怎么想去。”

    虞枝枝回到承光殿,她看到苍青拎着一只灰兔子出去了,虞枝枝会心一笑。

    苍青手中的灰兔子不停挣扎,他皱了眉,不情不愿地将兔子抱在怀里,他觉得这举动有些冒傻气。

    他走到小素院前时,将兔子从怀里拔了出来,他拎着兔子的后颈,像是拎猫崽一般。

    “小素。”苍青喊。

    小素抱着一只白兔走了出来,苍青盯着她怀里的白兔一愣。

    小素看一眼苍青的灰兔子,露出了笑:“苍青,你还是给我捉了兔子吗?”

    苍青抬着下巴问小素:“你那只是哪里来的?”

    小素低头看了一眼,说道:“哦,这是我皇……五殿下给我的。”

    苍青扭头就走。

    小素在背后喊他:“你的兔子不给我吗?”

    苍青冷哼:“不给。”

    苍青闷声闷气地跑回了承光宫,虞枝枝和尤怜都看得诧异,尤怜打听了一番跑来和虞枝枝咬耳朵:“苍青开始不答应给小素猎兔子,结果五殿下给小素弄来了兔子,苍青却不高兴了。”

    虞枝枝笑着摇摇头:“小孩子气。”

    赵吉利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提着三只死狐狸和尤怜说话:“殿下派奴婢来问,尤娘子要挑哪一只狐狸?好叫人去处理皮毛。”

    尤怜转脸看了一眼虞枝枝,她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问我?”

    赵吉利尴尬一笑,点点头。

    虞枝枝看起来毫不在意,她指着那只红狐狸说:“这个好,挑这个。”

    尤怜顺着她的话点头:“就那个吧。”

    赵吉利笑道:“好。”

    他躬身问虞枝枝:“虞娘子,钟心和耿耿在哪里?”

    虞枝枝往屋里一指,赵吉利就走进屋里去找钟心耿耿,片刻后,虞枝枝听见里间钟心和耿耿的说话声,她二人在商议挑哪一只狐狸。

    虞枝枝笑容有些僵硬。

    尤怜觑她一眼,犹豫着说道:“殿下也许是准备亲手送给你呢。”

    虞枝枝思考了一下。

    齐琰待她一贯若即若离,至亲至疏,唯独在做那件事上不厌其烦。

    如果他给虞枝枝单独带东西,那一定是不能示人的那种。

    虞枝枝想到这里,虽然脸颊泛红,但心底有些沉闷。

    晚间的时候,齐琰终于回来了,承光殿依次亮起灯盏,虞枝枝困倦着披衣起身,站在窗边,她看见齐琰回到了寝殿。

    虞枝枝打着哈欠,重新回到榻上。

    许久后,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起。

    虞枝枝睁开眼,看见齐琰坐在床榻边上看她,把她吓得不轻,她颤声问道:“怎么了?”

    齐琰的手落在她的鬓发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微湿的水汽。

    虞枝枝垂眸看齐琰,发现他没有换衣裳,苍蓝软缎上有一点湿渍。

    今天下雨了吗?

    虞枝枝在思考。

    她低头,一朵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的软衾上。

    还带着春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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