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擦过了齐琰的白玉般的面颊,带出轻轻的一道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恍若惊雷。
虞枝枝感到肌肤一阵战栗,她有些些微的担忧害怕。
她算是扇了齐琰的脸吧……
会被喜怒不定的齐琰视作是羞辱吗?
她静静盯着齐琰看,看着看着,齐琰避开了她的目光,什么都没有说。
虞枝枝便放下了心,她得寸进尺开始专心地恼怒。
她往后避让,拉开和齐琰的距离,一言不发开始穿衣服。
她起身的时候,齐琰拉住她的手指,语气有些莫名的黏黏糊糊:“还回来吗?”
他定是知道她在生气。
可他丝毫不关心她生气的东西,只顾念着缠她求欢。
虞枝枝气呼呼说道:“不回来了。”
齐琰怔怔看着虞枝枝穿好衣裳,走出帐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虞枝枝裹紧狐裘斗篷,在帐外看见了压低声音争论的尤怜和赵吉利,他们二人见虞枝枝走了出来,都用略带惊慌的目光投入帐内。
赵吉利伸出手指指了指里头:“生气了吗?”
赵吉利忖度着,依照齐琰的小心眼,被打断了好事,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虞枝枝说道:“有一点。”
她看着赵吉利一脸慌张,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问齐琰,虞枝枝改口道:“他没有。”
她不欲去管齐琰的事,拉住尤怜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见到了虞枝枝,尤怜反倒没有那么激动了,她意识到在这里闹着见了虞枝枝也是于事无补,就算是求动了齐琰,他们依旧是束手无策。
尤怜沉默下来。
虞枝枝握着尤怜的手:“走,到你帐内说话。”
天子新封了宫女为薛美人,这件事并不机密,甚至算得上是闹得沸沸扬扬,虞枝枝在尤怜这里坐了片刻,就缕清了大概。
虞枝枝问道:“薛姐姐弹了一曲《秋月》,被帐殿内的天子听见了,所以封她为美人?”
尤怜点头:“宫人都是这样说的。”
天子并不是容易打动的人,所以今夜薛良玉获封美人的事,几乎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虞枝枝忽然想起近些时候薛良玉时常抚琴,难道是蓄意良久的准备?
尤怜说道:“我一听这消息就急了,行动也莽撞了些。把你叫了出来后,我才发现,我和你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虞枝枝拧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薛良玉和齐琢有旧情,现在她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齐琢父亲的女人。
虞枝枝想不明白,她说:“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当面问问她。”
讲完这件事,帐内陷入久久的沉默,许久后,尤怜推了推虞枝枝的手肘,有些不安地问道:“你就这样跟我出来,殿下会生气吧?你赶紧想一下待会怎么求情。”
虞枝枝眼中似蓄着濛濛的雾气,半是委屈半是娇蛮地说道:“求情?不,我不回去。”
说完后她又抿了抿唇,她想起来,在这里她没有单独的营帐,她住的就是齐琰的帐内。
虞枝枝可怜巴巴地望着尤怜:“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虽然可能要面对齐琰的不悦,但尤怜依旧点了点头:“好。”
齐琰帐内的灯烛亮了大半宿,听到赵吉利回来禀报说虞枝枝歇息在尤怜那里时,齐琰皱了眉头。
赵吉利絮絮叨叨:“会不会是殿下做了什么事,让虞娘子恼了?哎,小娘子们心思细腻,若真恼了,殿下千万要屈尊哄哄。”
齐琰皱眉,更加不解,他问道:“哄?”
赵吉利说:“两人之间有了龃龉,自然是要化解的。”
齐琰说:“不化解又如何?”
赵吉利道:“不化解,两心不能相交,各自难受,多不好。”
齐琰嗤笑:“我并不需和虞氏交心,虞氏不过有一副风流皮相。过不了多久,我会将她送走。”
赵吉利吃了一惊:“殿下说真的?”
齐琰对他的惊讶很不满。
一个虞氏而已,为何要大惊小怪。
他沉着脸吩咐赵吉利熄灯。
夜里没有温软如玉的女郎在怀,齐琰有些难以入眠。
这一夜,东田营帐内的每个人都很难熬。
翌日一大早,天子带着仪仗和众人要回上林苑行宫。在回行宫的途中,虞枝枝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薛良玉说话。
她只能远远地看见,薛良玉换下她素日喜欢的霜白衣衫,穿上娇嫩的杏红色,看上去比往常多了一些神采。
虞枝枝还看到,朱轮华毂的马车之中,齐琢掀开了车帷,一夜过去,他面色惨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齐琢看着宫人簇拥之下,薛良玉在稍后于皇帝的位置行走。宫人谄媚地弯下腰来,伺候薛良玉上马车。
他听见她身边的人在说:“薛美人慢些。”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薛良玉,带笑说道:“慢些。”
齐琢感到心口的伤又在渗血。
薛良玉登上马车时,往后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齐琢,平平淡淡,发髻上的天子赐下的金钗让她的冷淡有了些傲然的意味。
薛美人……他的庶母。
齐琢感到喉咙一阵腥甜,他的目光追随着薛良玉而去,但薛良玉已经放下了车帷。
齐琢咳嗽起来,他指尖颤抖地收回了手。
车帷垂下,委顿无力。
去时还都是好好的,回到上林苑,宫里的贵人都病了。
张贵妃隔三差五地说不舒坦,总是卧病在床,撒着娇让天子来看她。
代王那里从没说过要请医,但人人见了代王,都会大吃一惊,他看起来苍白虚弱,竟然是病入膏肓一蹶不振的样子。
天子见上林苑病气沉沉,没有心思玩乐,决定不日回宫。
上林苑,承光宫,侧屋内。
钟心和耿耿在给虞枝枝收拾行李,钟心从箱笼里翻出一件檀红裙衫,说道:“这些日子暖和了,娘子穿这件衣裳吧。”
耿耿走上前来,摸了摸料子,说道:“这是细绣纹纱罗,是殿下出宫前给娘子置办的吧,好像出宫的时候,就娘子的衣裳就装了十个大箱笼呢。”
钟心说道:“娘子还没穿过这件,试试吗?”
虞枝枝懒懒歪在榻上看书,闻言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她知道,这两个人正在一唱一和想要让虞枝枝“良心发现”,知道他们殿下待她多好。
自那日虞枝枝睡在尤怜帐内,她和齐琰几乎没怎么讲过话。
夜里的奉承却没有断绝,齐琰只放过了她一晚,之后的每个晚上,他都会让赵吉利把她带过去。
他对她说的话就只有。
“别乱扭。”
这个可恶的男人只把她当做是可供使用的物件,他给她的漂亮衣裳,也不过是一个华美的匣子。
虞枝枝哗哗翻动书页。
虽然她觉得相处这么多天,她早就了解了齐琰的秉性,但不知为何,她格外在意起来。
为什么在意呢,她最开始不过是把齐琰当做是脱困的工具罢了。
齐琰就毫不在意她把他当什么。
这样想,倒是她小心眼了。
虞枝枝合上书,叹了一口气,说道:“试试吧。”
她起身,钟心和耿耿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伺候她穿上着衣裳。
然而……
钟心拉了拉虞枝枝的衣襟,有些脸红地说道:“好像小了些。”
耿耿也呆呆说道:“娘子这里好像大了些。”
虞枝枝窘迫说道:“胡说什么。”
耿耿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钟心和耿耿便说:“还是换一件吧。”
三人正说着话,听见外面太监在喊:“薛美人赏虞娘子宫花,虞娘子在里头吗?”
虞枝枝走了出来,她正愁没机会和薛良玉搭上话,听着薛良玉派了人来,她准备托人传上几句话。
她走出来,看见太监捧着宫花,站在太监身旁,穿着宫女服侍的人,却是薛良玉本人。
虞枝枝一愣:“薛姐……薛美人。”
薛良玉握住她的手:“我早就想出来见见你们了,但如今我是众矢之的,贸然做点什么都要被人盯着,还是这样方便一些。”
她们二人身边的宫人都退了下去,虞枝枝和薛良玉走进屋内。
虞枝枝引薛良玉坐下,薛良玉却并不坐,她说:“我不好出来久了,只抓紧过来和你说几句话,好让你安心。”
虞枝枝口中有千万句话要问,听见薛良玉这样说,只好吞下了,问道:“什么话?”
薛良玉说道:“我一切都好,”她笑了一下,“这不是虚言。”
虞枝枝有些欲言又止。
薛良玉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虞枝枝说道:“你和代王……如今又……”
薛良玉笑道:“这不是正好,我还想不到更巧的法子来恶心他。”
虞枝枝说:“但只是为了恶心他的话,未免不值。”
薛良玉笑了一下,说道:“旁人说我大气运,你却说我不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虞枝枝说:“我……”
薛良玉止住了笑:“好了,我便照直说了,”她压低声音道,“陛下并没有临幸我。”
虞枝枝杏眼圆睁:“什么?”
薛良玉说:“若我不愿意,以后陛下也不会。”
虞枝枝脑子乱乱,她从震惊中平静下来,问道:“可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他若是有这个想法,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薛良玉笑道:“你不相信我的机敏?”
虞枝枝困惑的皱了皱眉。
但薛良玉没有想要为她解惑。
从第一夜天子没有临幸她,薛良玉就看出了天子心中的顾忌,他念着旧情,又不愿意辜负旧情。
天子翌日醒来后,薛良玉让天子对她的审视,从一个男人,变成一个长辈。
薛良玉提起了冷宫中的素君,提起和素君一起学琴,一起偷懒。
天子便问了:“你如今几岁了?”
薛良玉天真懵懂地望着他:“比素君公主大一点。”
天子笑着叹道:“还是个孩子啊。”
他的目光多了一份慈爱。
薛良玉收回思绪,握了握虞枝枝的手:“不要为我担心,我走了。”
薛良玉从承光宫离开,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间。
花白头发的老妪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薛良玉的背影撇了撇嘴,她不多时走到张贵妃的宫里。
殿内,茶盅掉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郑姑姑惊恐地跪下。
她原本是想用薛良玉的行踪来张贵妃这里卖个好,哪想到忽然触怒了张贵妃。
张贵妃怒道:“本宫差点忘了你这个人,你在西内待了许久,怎么从未向本宫禀告薛氏的事?”
郑姑姑弄巧成拙,慌乱说道:“奴婢不知啊,薛氏这件事实在凑巧。奴婢罪该万死,原本以为娘娘派奴婢去西内,只是为了叮嘱虞氏和尤氏的。”
听见郑姑姑在为自己推脱,张贵妃更气了,她问道:“好,你盯虞氏,那你便说说虞氏近来在做什么。”
郑姑姑支支吾吾:“虞氏……虞氏她……”
张贵妃冷笑:“无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郑姑姑受了一肚子气,她咽不下这口气,却不敢在张贵妃宫里造次,于是她来到了承光宫。
她走进屋里见到了虞枝枝。
本就是难掩丽质的美人,这些日子里更加秾艳了些,她的衣着也不似以往那般朴素,穿着秋棠色的绛纱複裙层层叠叠,发髻上六副花钗,明艳夺目。
虞枝枝见郑姑姑进来,她起了身。
郑姑姑待她却并不客气,她是过来寻错的,便直接了断问道:“虞娘子近来越发娇养了,可是忘记了贵妃娘娘的交代?”
张贵妃的交代。
虞枝枝忽然紧张起来,许久没有看到郑姑姑来,她几乎忘记了,张贵妃送她来太康殿,是为了监视齐琰。
虽然她早就向齐琰投诚,但免不了要在这两位贵人之间斡旋一番。
这时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渺小。
一个稍得宠爱的宫女,近来还有得罪齐琰的危险。
郑姑姑见虞枝枝面带难色,心中有些得意,她说:“要不了多久就是太后娘娘寿辰,虞娘子的经文还没有绣出来?”
虞枝枝心下陡然一松,原来是这件事。
她说道:“在绣呢,定能在太后娘娘生辰前绣好。”
郑姑姑面色发沉,正要说点什么,虞枝枝身旁的钟心走了出来,往郑姑姑的袖子里塞了一只满满当当的钱袋子,她笑着说道:“姑姑这么远过来提醒我们娘子,真是辛苦,这些拿去买些热酒吃吧。”
郑姑姑颠了颠袖子,这才面色稍缓。
她回到张贵妃宫里,忽看见锦衣少年穿过回廊,走进了殿内。
张贵妃看着风风火火走进来的齐琅,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略带责怪地说:“你又在疯跑什么,出来一趟,倒让你收不住心,前些日子学的《尚书解诂》又忘光了吧?”
齐琅笑着说:“怎么能忘,那是乔公写的大作。”
提到乔公,齐琅兴致勃勃地说道:“青州的乔太守已经任满,乔家一大家子不日就要回洛京,母妃是如何打算的。”
张贵妃恹恹道:“我本没就没打算对付他,只是他自己在我封妃后就吓个半死,我懒得搭理他。”
张贵妃年少时是乔家的家奴。
乔家是河洛的世家大族,嫡支旁支加在一起有数百口人。
这么多人,难免有许多纨绔,张贵妃生得貌美,旁人对她多有觊觎,她兄长总是护着她,也因此被人打了个半死。
但她的命也好,一次天子驾幸乔家,她使了手段,一下子从乔家脱困,成为了天子的宠妃。
乔家家主乔廷尉在家中打听才知道,这位张娘娘在乔家过得很不好。
后来乔家的纨绔犯事被投入了大牢,乔廷尉意识到不好,于是打点了关系,带着家人去青州做太守。
一晃就是好几年,乔廷尉又拖家带口地回来了。
张贵妃翻了一个白眼:“我是看在乔公和乔姐姐的面子上才不搭理他们,要不然他还能安稳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守?”
她又有些黯然:“他们倒是好好的,可我昔日的恩人,都已经不在了。”
张贵妃叹了一口气:“还活着吗?”
她看着齐琅,面上浮现出了一种怀念的神色,她说:“当年得知乔姐姐诞下一对龙凤胎,我心里很欢喜,想着若有机会,能结为儿女亲家,没想到后来却遇上了那样的事。”
齐琅心中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没有搭话。
他对那个素为蒙面的虞阳的女儿没有什么期待,但提起这个姓虞的女郎,他心口一跳,忽然想到了那个齐琰身边的宠姬。
白马寺惊鸿一瞥,千秋殿端茶的柔荑素手,还有东观藏书室昏暗光影下的白皙侧脸。
只是……无缘也无分。
齐琅兀自发愣。
聂女史走进了殿内,矮声在张贵妃身边说话:“派人去亲自看了,代王果然大病一场。”
张贵妃拧眉:“不是他在弄鬼?好好的竟然病了。”
然后她笑了笑:“这算是唯一一件好事了,将这件事告诉大将军府,让兄长暂时寻代王的错,免得在这关头上触怒了圣上。”
聂女史听了,依言下去办事。
齐琅回神:“大皇兄病了?”
张贵妃说:“去看看吧,探探虚实,顺便也兄弟情深一回,让你父皇晓得。”
齐琅点头,他说:“我先去承光宫,邀上五皇兄一起。”
张贵妃拧眉,但齐琅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齐琅来到承光宫,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一阵阵女郎的笑声。他循着笑声走过去,看见园子里,几个青衣宫女正在扎秋千,当中的女郎一身秋棠衫裙,风吹动她的裙摆,她坐在秋千上,微微一荡,像一只纤弱的蝴蝶一般。
齐琅怔住了。
虞枝枝按着裙子从秋千上下来,她慌张将钟心和耿耿拉住,小心从边上逃走。
正要越过藤架,迎面就碰上了齐琰。
齐琰张开胳膊,但虞枝枝没有摔倒,她下意识地躲到了一边。
齐琰皱着眉收回了手。
这几天里,他还没在白天见过虞枝枝。从前面对虞枝枝他总是带着虚假的笑意,现在却不然。
如今他真实许多。
真实的烦躁。
齐琰问道:“毛毛躁躁做什么?”
虞枝枝低着头说道:“有人来了。”
齐琰抬头,很稀奇地在他的住处看见了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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