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长桢打量着眼前这位左驿丞。
这人长的黑瘦黑瘦的,有些营养不良的意思,但他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倒显得精神得很。
盛长桢官阶远胜于他,回礼倒显得矫情,因此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本官翰林修撰盛长桢。”
身后的元真立马从行李中取出腰牌公文来,供这位驿丞查验。
盛长桢?
左刚看着腰牌上的名字,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
哦,是了。那位连中六元,号称文曲星下凡的人物,不正是名叫盛长桢么!
左刚惊喜若狂。
他十八岁就中了秀才,却几次落举,熬到如今三十多了还是个老秀才,只能做个驿丞这样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官,任由岁月蹉跎。
因此,左刚深知科举的艰难,对盛长桢这位考神自然是敬重无比。
左刚连忙又拱手施了一礼,这一回却比之前行礼多了几分郑重。
自己的名号居然如此好用,盛长桢也有些意外,他笑道:“左驿丞,虚礼就免了吧,不知有何事寻本官啊?”
左刚本来是见盛长桢只喝熟水,觉得好奇,想询问盛长桢喝熟水的道理。但此时知道了盛长桢的身份,却是兴奋至极,把熟水之事抛诸脑后,一心想要招待好盛长桢。
“盛大人,天色已晚。前头不远就是小人署理的孝昌驿,不如小人先带你们去安顿下来,用过酒菜再论其他。”
盛长桢这一路上啃的都是干粮,嘴里寡淡得很。左刚这一提,盛长桢顿觉腹中空空,被勾起了馋虫。
“既如此,那就烦请左驿丞为我等引路了。”
左刚和手下交代完,就兴冲冲地带着盛长桢一行人往孝昌驿行去。
孝昌驿,是出了汴京城往南的第一个驿馆,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这里是南方官员赴京离京的必经之路,驿门前车马云集,站满了仆从。
驿丞一职虽是在籍之官,管的却是迎来送往,端茶倒水之事,顶多也就算是个事业编服务员。
因此左刚虽是驿丞,在这孝昌驿中也充不了什么大头。而且驿中驻脚暂歇的官员中,比他品阶高的比比皆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轻易碾死他这个无品驿丞。
驿馆大堂之中坐了许多人,其中不乏身着官袍,一脸傲然之人。
左刚一进门就朝那些上官躬身致意,有人无动于衷,也有人善意回应,左刚都是微笑以对。
左刚又招来手下小吏,悉心询问了一番酒食炭火诸事是否妥当。见诸事无碍,左刚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左刚将驿馆中诸事安排得面面俱到,众小吏也是俯首听命,不敢逾矩。
盛长桢在后面暗暗点头,这左刚官虽小,却是个能干的。
左刚招来一个小吏,吩咐他收拾几个上好厢房出来,另外备两桌酒席,盛长桢和左刚一桌,包大等人另作一桌。
盛长桢落座不久,酒菜就上了个齐全,左刚拎着酒壶来给盛长桢斟酒。
“盛大人,您能赏光前来,我们孝昌驿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盛长桢抿了一口酒:“客套就不必了,之前左驿丞似有所所问,还请直言吧。”
左刚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之前在井边之时,盛大人只饮熟水。下官有些疑惑,可是其中有什么讲究?”
盛长桢闻言微微一笑,他饮尽杯中之酒,然后取出水囊来,将酒杯用清水装满,指给左刚看。
“左驿丞可知,这一杯水中,便有微虫无数?”
“微虫?下官怎么没看见?”
左刚有些讶异,这杯中之水清澈见底,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虫子?
盛长桢解释道:“此虫极小,肉眼不可见,因此称之为微虫。一旦饮入腹中,便可能引发疾病。
因此,饮用之前,必须将水烧开,才能杀死这些微虫,以防疾病。”
“疾病居然是水井之水引发的!”左刚惊讶地站了起来。
盛长桢所言,左刚闻所未闻。但盛长桢是六元郎,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的话,由不得左刚不信。
左刚身为驿丞,本该在驿中留守。他之所以会去官道边的水井,就是因为近来驿中常有人腹痛。
请来的郎中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模模糊糊地说是外邪入体,草草开几服药。好在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一般过几天就好了。
但此事还是引起了左刚的重视,想要探查此事的源头,而水井就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
听了盛长桢的话,左刚恍然大悟,把最近驿中常有人腹痛之事讲给了盛长桢听。
旁边桌上的包大暗感庆幸,这水井之水肯定不太干净,多半有许多盛少爷所说的微虫在里头。
还好自己听了盛少爷的话,烧开了水再喝,不然此刻肚子里还不大虫生小虫,泛滥成灾了。
还真是小心无大错,多亏了盛少爷的博学。
包大看向盛长桢的眼神不由地有些崇拜起来,文曲星就是文曲星,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啊。
盛长桢听完左刚讲的驿中之事,也只能无奈一叹,这个时代的人惯喝生水,也没有很好的过滤和净化手段,喝水喝到肚子痛实在是不足为奇。
左刚又仔细向盛长桢请教了一番,但盛长桢自己也是个半吊子,东拉西扯了半天,总之就是一句话,多喝热水。
左刚深以为然,将盛长桢的话记在了心中。
次日,盛长桢启程赶路,左刚热情相送,还赠予了许多油饼肉脯之类的干粮。
盛长桢推辞不过,而且这些干粮都是路上有用的,也就不再矫情,尽数收下了。
盛长桢走后,左刚立即下令,孝昌驿水井之水必须先烧开,才能供过往客人饮用。
如此之后几日,果然驿中没有再出现腹痛之人,证实了盛长桢的言论。
左刚大喜,连忙上书本地县令,言明熟水之用,希望在全县推广开来。
结果月余都没有回复,左刚又上书一封给知府。又过了一月,知府衙门这才回复道:
“妄论微虫,危言耸听。糜费炭火,得不偿失。”
左刚收到回复,怒发冲冠,将公文扔在地上,大骂道:“庸碌之辈,窃居高位,懒政怠政,譬如民贼!”
此事之后,左刚深深体会到自己一个无品小官的人微言轻。自此下定了决心,挂冠而去,重新参加科考,誓要博个前程出来。
……
盛长桢观政天下途中,还常常想起孝昌驿这个小小的驿丞。
此人长袖善舞,圆滑通透,虽只是基层的一个小官,却是不甘沉沦,勇于任事,的确是个能办事的人才。
“只可惜,左驿丞终归只是个秀才出身,日后恐怕是前途黯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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