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如冰期一般的天气更加冷了,呵口气都是白雾。
俞羲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雪地,走到那成片连着的窝棚,问了好几户人家,才推开一扇破旧矮小的蓬门。
“孔苌在吗?”俞羲和在昏暗的光线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得开口问道。
“女郎……”一道震惊颤抖的声音响起,只见窝棚的角落,孔苌伏在一张铺着杂草的草席上,惊愕的看着从天而降的人,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女郎担心你,所以才来看看。”青萍抱着东西,一边护在俞羲和身后,生怕她绊倒,一边说到。
“女郎想着你受伤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伤药,去侍卫营里没找到你,打听了才知道你在这里。”
“这……是谁呀……”一道擦亮火石的光芒,伴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在那微弱的光亮里,俞羲和这才发现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是个苍老的胡族妇人。
“阿嬤,这是孙儿的女主人,您忘啦?”孔苌低低开口,提醒着那个似乎已经糊里糊涂也不知行礼的老妪。
又急急解释道,“女郎恕罪,我阿嬤年龄大了……”
她知道他的胡族母亲已逝,却不知道他还有个外祖母。
俞羲和蹲下身子,摁住想要起身的他;“无妨无妨,你别乱动啊,这伤筋动骨的不轻呢。”
那个老妪衣衫也是一样的破旧,头发乱蓬蓬的,嘴里无意义的念着什么,似乎是他们本族的语言。
她看了看这简陋的四面漏风的棚子,见孔苌上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衣,有血迹从衣衫那里隐隐渗透出来,腰部往下盖了一张旧羊皮。
她知道这样的伤口不能捂着,但是这么寒冷的季节,光着也不是办法……
她对他说:“叔云大夫配的金创药我带来了,你自己够不够得到背上,让青萍帮你换换药吧。”
青萍凑上前,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瓷瓶,还有干净的白叠子布,就是这个时代非常稀罕的棉纱布,只能从西域商人手里才能买到,价值昂贵。
“女郎,属下何德何能……”他有点着急了,头上都冒出了汗。
“你是因我行事受到牵连才被打的,总归以前你是我的人,我这个主上总不能不管。不过你也是,武功那么好,他们抓你、要打你,不知道赶紧跑吗?傻傻的让人家抓,让人家打。”俞羲和说着说着,不禁有点来气。
孔苌忠厚,低头讷讷道:“属下认为那是主上的长辈……”
俞羲和从青萍手里接过一床羊毛被子,抖开盖到他披着的旧羊皮上:
“也得分时候。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发现要挨打,就得赶紧跑。以后记住了,当我的人得机灵点,不能随便让人欺负。”
俞羲和看了看这一老一少的情况,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样恶劣的环境,连个火盆都没有,养伤哪年能好。
这样神志都不太清楚的老人,不知还要不要日常劳作,看她的样子,着实不忍心。
自己的汀洲院暖和一些,不如让孔苌到她身边养伤。
“孔苌,你和祖母跟我走。我免除你家的田赋租调,安置在府里供养。你本就是在我身侧侍奉的人,在这里养伤太慢了,什么时候能回到府里。二哥虽借你走,也没说你就是他的人。我做主,你到我这来。云豹伤已经好了,瘦了不少。你养熟了的,回去之后,捎带着再养回来。”
其实她是受那个梦境影响,想对他好一点。但是如果直说照顾他,这个忠厚的侍卫肯定坚辞不受。
“青萍,去外面叫车夫进来,然后你替孔苌收拾下东西,扶老人家起来上车。”
“遵主上命。”青萍利利索索地按照吩咐行动了起来。
“主上……”孔苌还想拒绝,却见俞羲和亲自要来揭开他身上盖的东西。
“主上……属下衣衫不整,请允属下修整一二……”那忠厚汉子的耳根似乎染上了一点羞赧。
俞羲和才发现自己的行动太像个登徒子,直接去揭人家的被子。顿时掩饰地笑了笑:
“啊……我先去外面等你们……”
忙不迭的跑出去,她简直要昏了头了。
“那温暖明亮的是什么……”老妇喃喃自语,抬起头,眼睛里却空无一物。那个老妇有一双混浊蒙昧的眼睛。
“我看见一团从天而降的火种,在我眼前跳跃着,燃烧着……啊……我看到了……”
她突然激动的蹒跚起身,躬着苍老佝偻的身躯,踏着奇异的节拍,骤然舞动起来。
“她手握天上坠落人间的星火,等待在这至暗的时刻……她落在这世间的暗夜,在这枯竭的大地上……光辉灿烂,席卷燎原,这是她命中注定……”
她紧紧闭着眼睛,用羯族的语言,用她那满是沧桑又嘶哑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缓缓踏着节拍歌唱,曲调蛮荒而神秘。
“我看见……她驾着天马和战车,驭牧着星辰周而复始,她是太阳的女儿,是群星的主人……这是预言,是天神的指示……”
此刻她猛然睁开眼睛,身躯骤然松弛,滑落在地坐回原处,恢复了初始的黯淡老妇。
孔苌看着她的附灵之舞,心中震惊。
他的阿嬤没有离开部族前,是羯族部落的大巫,在塞外的部落里可通天地生灵。这舞,她多少年没跳过了,他甚至以为阿嬤已经失去了这个记忆。
而他流淌着大巫的血液,只是这血统于他已经淡薄许多,他仅仅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在于,从小能驯服许多的生灵。
“她一进来,我就看得到你的心像一只小鸟,围绕着温暖的火堆,在跳舞唱歌……”
“万物有灵,我听得到你开心,也恐惧……”老妇摇晃着头,用着听不懂的发音嘟囔着。
“你在恐惧。我记得你十一岁时,第一次驯服一匹野马的时候,你的心里都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为什么你现在如此畏惧?”
她隐藏在枯黄杂乱的发下面,是一双充满智慧的奇异眼睛,放佛看穿了孔苌的心。
“阿嬤,别说了…”他闭上眼睛低声用羯族语言喃喃自语。
汀洲院,是典型的院落式木构建筑。
院落中种植着一颗巨大的桂树和其他灌木花草。面朝南的立柱飞檐式房屋,坐落在在院子中心,门窗均有雕刻描漆,很是精美,青灰色地砖上铺着四足木榻,榻前是一面云母屏风,房间地板下面通了烟道能取暖。
这个条件自然是适合养伤的,在温暖的屋子里,可以尽可能地穿着单衣,减少摩擦伤口,而且血液循环顺畅,能加速伤口愈合。
俞羲和给孔苌安排的任务是给她守夜,就安排住在她的院子偏院宿卫。孔苌住了短短十几天,待伤口结了痂,便坚决不肯夜间住到那间屋子去。
“能得主上优待养伤,已经感恩铭心,不能再破坏规矩。”
值夜宿卫,就应该有宿卫的规矩。
他仗着身强体壮,不顾外伤还没有痊愈,在这寒冷天气里,坚持守在她院子里的桂树上。
“此处开阔,夜间瞭望,必不会让任何贼人闯入,方能护得主上周全。”他拱手伏跪在地,一个闪身,跃到了那个树的高处一个树杈。确实借着树枝的掩蔽,身形隐藏的很好。
俞羲和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了。
青萍从回廊里一路跑来,冻得直搓手,头上顶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长明和孔苌两人守在女郎门口,他们两个人的体貌都高大,一人挎着一把沉重的长刀。
青萍经过两人,掀开帘子推开房门,进到屋里,屋里烧着地热,暖意融融。
“主上,今年过年咱们省钱了,不用刻桃符、画门神了,您瞧,两个活门神。”青萍看着有趣,忍不住推开窗子,跟俞羲和咬耳朵,让她看门口。
俞羲和正在窗下的书案上写字,闻言从窗户探头看了看,不由得失笑,回头敲了青萍一记。
“哪有这样冻门神的,谁出的主意,这个天还安排他俩守在门口。”
青萍捂着额头,撅着嘴:“冤枉啊,可没谁安排,纯属他俩较劲。听说两个人现在谁看谁都不顺眼,一天天跟乌眼鸡一样,你瞪我,我瞪你,真有趣。”
俞羲和难得露出放松的神色:“我俞府男儿就该有这样的好胜心。”
“过年了,我这个当主上的,也不能亏待了大家,青梅,去库房,给府里众人都找点结实暖和的裘皮,制些盔帽、护耳、暖袖、护手、皮靴。他们那个刀,一看就冰凉,赤手就拿也不怕冷,亏他们皮糙肉厚。”
青梅和青萍性子迥然不同,她心细如发,现在是俞羲和身边第一把能手,管着库房钥匙,自是领命而去。
府里父亲偏心疼爱她,说诸般杂事,难得我女不嫌烦。三哥是个痴迷不悟的,心里只有机关之术;二哥一心爱弓马,从不屑与她争锋;大哥潇洒落拓,诗书气华,不问俗务。
所以府里她掌家,郡县她掌事,没有任何人置喙,说为何让她一介女子,手握一郡军、财、政权力。
俞府上下,从“女郎”称呼,自然而然改为“主上”也没有任何人迟疑。
主上掌外事,有青莘出谋划策辅佐;掌农事生产,有贾布总管协调;掌部曲,有青锷忠心耿耿;府内用度,有青梅整理,井井有条。内外治理,条条分明,仿佛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禀主上,石郎君来了。”青梅不一会就回来了,捧着油光水滑的几块皮料,回禀道。她是个持重性子,遇见了客人便先来回禀,禀报完就捧着料子去了针线房,并不多语。
石迩与她同岁,这才两月未见,少年人的个头就像竹子一样,抽高了不少。
他玉簪束发,身披一身轻软奢华的白狐裘,身后没带他那一帮前呼后拥的随从,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独自冒着绵绵密密的大雪,撑伞踏雪而来。
耳中只听他的靴子踩着松软雪花,咯吱咯吱的声音。
石迩站在廊下,用冻的通红的手指收了伞,他的手指也褪去了原本的圆润感,骨节却也不突出,看着格外修长。
“俞羲和,就知道你这里有好酒,也不知道请小爷喝一杯。”他透过窗户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讨打。
她十六岁的生辰是在今天,但她从来不过生辰,越是生辰快到的时候,她的脾气越会格外的无常,府里下人们这一天都战战兢兢。
这是俞府不成文的禁忌。她的生辰,与她母亲的忌日就在一天,所以这一天,是女郎一年里,心情最坏的时候。
石迩多少也知道这个缘故,往常多少年的这一天,他都避之不及。
但是这次他来了。
前几日她把二郎君藏起来的好酒给挖来了。
“就你鼻子灵,闻着味就跑来了,偏不给你喝,要拿好东西换。”俞羲和隔着窗户朝他丢了一颗盐渍梅子,啪嗒一声打在他的靴子上,落进雪里不见踪迹。
穿华服的她,是锦绣堆中的小玉人。现在她穿着家常素衣,又像这雪色中一页素笺。他终于看见了,她有耳洞,两粒粉白的耳珠,一看就软软的,缀着两粒明月珰。除此之外,别无饰物。素到极点,也艳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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