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读书吗?”

    俞羲和歪在躺椅上,端起一个沁凉的银盘,上面是冰镇的稀罕葡萄,接触空气后,蒙着一层楚楚可人的雾珠。

    她惬意的翘着脚,手指一个一个揪下来丢进嘴里吃着。

    “打仗只会用蛮力,那是武夫。想当将军,就得读书。”

    她腮颊一鼓一鼓的,朝着长明问道:“你现在说说书好不好看,有没有道理?我们汉家文化博大精深,沉浸知识的海洋,迷人不迷人?”

    长明不敢抬头看她,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答道:“自然是,迷人的。”

    河东俞氏,百年世家,藏书富如烟海,俞羲和尤其对兵法兵书情有独钟。

    这些书很多是先秦高古的绝版书简。战乱频繁动荡,诗书教育日渐衰落,只有世家大族才有丰富的藏书。

    她对打仗的事情非常感兴趣,近日以来,不仅长明在行军打仗方面的见识水平突飞猛进,俞羲和也大开了眼界,深深感叹先人的智慧。

    这些浩秩纷繁的智慧结晶,有的早已消失,俞羲和经常感慨,自己何其有幸,可以这样近距离地,对话古人。

    且对其中古今通用的一些军事知识、战略技巧,一次又一次感到震撼。

    俞羲和书案上摆放着河东各州州丞传来的报告。

    明面上这些东西会先送到她父亲俞秀松那里,在那边走个过场,继而出现在她这个实际掌权人的书房里。

    报告里面写的很简略,出现的多是数字。

    她以郡守名义颁布了一系列命令,其中有一条就是,公文不要冗长,不要说多余的废话,更不要修饰过多的辞藻,只需把事情说清楚。

    “户十三万六千八百九十六,口四十六万二千九百一十二……夏产黍、粟、麦、豆计一百零七万三千五百石……”

    她颁布的郡令里,包括很多关于农业的鼓励政策和技术。

    比如豆类和谷物类的间种、套种,还有就是优良种子的育苗育种。

    要求当地州府派发良种,派发耕牛,建设提水翻车,修挖沟渠水井。

    不许饿死民众,州县要拨粮食赈济……等等等等。

    但凡在禹州能够实验,并推行的农业方法、施政方略,她全安排贾布总结下来,写进发给各州县的郡令之中。

    在郡令颁布实施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困难。

    自由民和依附于世家大族的佃户有很重的赋税,千百年的农耕社会,老百姓吃饱的日子太少了,往往处于饥饿的恐惧之中。

    让他们贸然改变耕作方式,带来的是饿肚子的风险,会不会连保底的果腹都做不到,所以难度无异于缘木求鱼。

    凝聚人心?有时需要借助一点点迷信。俞羲和借用了后土娘娘托梦之说,推行着这些经过验证的农业技术。

    如今,初见成效。

    河东郡蒲州、禹州、脽州三州十九县,没有饿死人。

    这个青黄不接的春季已经过去,迎来了丰收的夏秋季节。

    过春风十里,喜看稻菽千重。

    暗夜,风雨交加。

    这样的雨夜,断线的珠子噼噼啪啪敲打在屋檐瓦片上。偶尔还有低沉的风雷震震声,从天际云端远远的滚落而来,挟卷着山雨欲来之势。

    太守府里,有的人睡着,有的人还醒着。俞羲和早早睡了,任外面雨意潮湿沁凉,她稳稳的缩在滑软温暖的锦衾里,睡得安稳而踏实。

    一队黑衣人悄然摸进禹州太守府。

    自从孔苌回来,便被俞羲和安排去了马场,专司牧马之事。

    长明不声不响的,就接过了俞羲和院子夜间戍卫的任务。

    原本夜间戍卫应该轮值,但不知什么原因,长明并未安排别人,而是亲力亲为夜夜戍守在她院子中的桂树上。

    这些黑衣人摸进太守府,立刻四散而开,无声无息分别摸向不同的院子。

    雨声遮掩了这些人细微的脚步声,天上月光、星光都被云层遮蔽,天地之间一丝亮也没有,黑暗仿佛吞噬了所有的事物,危险的气息渐渐逼近。

    桂树枝桠之间,一身蓑衣的长明警觉的睁开眼,他敏锐的野兽直觉绷紧,仿佛察觉了什么。

    有人。

    他浑身提起戒备,握紧腰间的刀,一双如星子般闪着寒芒的灰蓝色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

    一道破空声响起,长明如一道出鞘的利刃,直直向那声响之处而去。

    他的招数大巧不工,刀势沉重,直冲那人面门而去,两人刀剑碰撞,发出清冽而令人胆寒的啸吟之声。

    夜空中骤然亮起一道星火,直冲天际,在俞府上空爆出巨大的轰隆声,随之在黑夜中爆亮,整个俞府在那爆燃的光亮中一览无余。

    汀洲院主屋的窗子不知何时推开了一道缝,俞羲和躲在窗后,手里还捏着一个冒着硝烟的铜管。

    是她冲着外面空中燃了一个信号弹。整个俞府都被这声音和光亮惊动了起来。

    那刺客训练有素,见此情况,知道情势大变,恐难以得手,迅速做出了决定。

    不知他吹响了什么奇怪的哨子,是一种很细微的哨音,却仿佛钻到人耳孔里,让人头痛难忍的声音。

    这些黑衣人迅速踏着屋檐四散而去,长明怀中连弩对着黑衣人五箭齐发,却见那黑衣人身形诡异,堪堪躲了过去,只在肩上中了一箭,身形一滞,仍旧逃脱了。

    俞府守卫人数少,分散守着这些院落,还不知道这些刺客有没有后手,长明不敢离去追击。

    他沉沉望着,回忆着刚刚那些人的招式和身形,思考着谁会刺杀她。

    “刚刚那些是匈奴人。”俞羲和啪的一声推开窗,肯定的说道:“肯定是汉国派来的,错不了,除了汉国没有人想让我俞府出事。”

    青莘匆匆赶来:“主上,你没事吧?”

    没过多久,太守俞秀松、长公子俞近之、二公子俞炳之、三公子俞玄之几人院中来报,他们也纷纷遭到刺杀。

    俞羲和赶忙问道:“他们都无事吧?”

    来人回道:“只有三郎君稍稍受了些惊吓,其余因侍卫守护抵御及时,均无碍。”

    俞羲和松了一口气,青莘望着长明问道:“长明,你与他们交手,你如何看?”

    长明立刻道:“他们联络中所用哨音非常独特,曾是匈奴五部驯鹰犬所常用的,目前可以推断这些人的匈奴出身。”

    俞羲和的手掌啪的一声打在桌上,满眼愤怒:“汉国欺人太甚!青莘,明日召集青锷、孔苌,再给父亲哥哥们传信,到我这来,我自有安排!”

    翌日,天色大晴,阳光灿灿。

    俞秀松、俞近之、俞炳之、俞玄之和她的麾下们都到了汀洲院。

    俞羲和难得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惫懒,一大早就拿着笔在帛书上划来划去。

    她眼中燃烧着一股光,亮的让人分辨不出是窗外天光,还是她的坚定信念。

    “我曾与父亲有过长谈,那时我说我们收纳流民,豢养私兵部曲,是为自保。”俞秀松坐在上首,她的三个哥哥分坐两侧,青莘、青锷、孔苌本坚辞不坐,也被她摁着坐在下首。

    俞羲和坐在父亲桌案之侧,长明、青萍、青梅随侍其后。

    俞羲和面前是茶炉,她亲手给父亲哥哥烹茶。

    “青莘不久前也曾问我,是否有建兵之心,我没有承认,因为我觉得贸然提建军之事,操之过急,应徐徐图之,以积蓄实力为首位。”

    她不疾不徐的一杯一杯斟满,再一杯一杯的递给青萍、青梅,让侍女给在座众人一一奉送。

    “我们河东固然有盐铁之利,山河之便,但是时势不等人。现在看来,敌人已经犯到我们头上了,不得不把事情说开了,说清楚了。”

    她用布巾擦擦手,看着众人。

    俞氏家主、晋朝河东郡太守俞秀松是一个年逾天命的士族中年男子,容貌气度不凡,有着长长的美髯。他依旧震惊的望着女儿:

    “羲儿,你要做什么?”

    俞羲和却望向她的大哥,俞氏大郎君俞近之,微微笑道:“父亲,您让大哥说给你听吧。”

    俞秀松惊讶的望着大儿子,天哪,他原本以为女儿离经叛道,小儿子不问世事,二儿子醉心武学也就罢了,好歹他们俞氏祖宗保佑,还有一个稳稳当当的大儿子。

    现在一声霹雳震碎了他的幻想希冀。

    大儿子也不是他想象的温良恭俭让,他,他又做了什么?

    俞近之自十几岁显有才名,然后便遭逢八王之乱,晋廷昏乱,九品取士制下,俞氏高门,他虽可以轻轻松松入仕,但出人意料的,他并未出仕为官,而是至今隐于世已有多年。

    因为他隐于河东俞氏府中蜗居读书,并不喜清谈交友,所以他既没有当世之名士的名望,也没有人了解他成年后的志向心性。

    总体讲,他说不上庸庸碌碌,世人却也着实难知其才。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俞近之年约二十四五,萧萧肃肃舒朗一笑,安抚老父亲道:“父亲别担心,我和小妹也没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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