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越在项城死后,大军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恐慌。

    怀帝本应该倚靠这四万人充实洛阳防御,但他也有着亡国君都有的特质,多疑狭隘而优柔寡断。

    皇帝从始至终不信任强势藩王的部队,虽不可思议,却也在情理之中。

    将领们也有基本统一的认知,那就是:他们一直在东海王麾下,怀帝无容人之量,肯定恨毒了他们。

    可不去洛阳,又该去哪呢?将领们没头苍蝇一样商量了半日,也商量不出结果,茫茫中原大地,处处是胡马胡兵,如附骨之蛆,甩也甩不脱,打也打不过。屯驻许昌的檀济绍,神出鬼没的匐勒都是可怕的敌人。

    直到司马越的尸首开始在棺木里发臭。

    夏日里那臭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让他们很快一致下定决心,大军将依照“礼数”护送他们主人、东海王司马越的灵柩返回东海封国。

    缩头乌龟最好做。他们没有勇气面对,索性头一缩,选择了逃避。

    “反正东海王领我们出了洛阳,皇上决不会宽恕我们的,还不如回东海。”

    可笑的是,数名将领做出这临阵脱逃的决定,也不一定说得上错误。因为即使这支部队返回了洛阳,也未必能存活。

    不过很快这支无主的精锐的去留已不重要了,因为它即将交给上天处置,看是天命所归,还是万劫不复。

    回到河东后,贾布兴冲冲的欢迎俞羲和,向她汇报各项进展。

    贾布已是不惑之年,也不希图把官做大,他现在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看着自己这个小主公高兴。

    他捧着布料给俞羲和看:“主公过目,这是新布。”

    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除了细软的白叠子,贾布还尝试了青麻与白棉混纺,调整棉和麻的纺织比例,在保证料子结实耐磨的基础上,大大节约了成本。

    既可以纺出非常耐磨的材料,用来制作帐篷;也可以纺出比麻布要软和很多,而仍旧耐用的料子,可以裁了做新军服。

    在没有棉布的时候,平常使用的帐篷只能靠羊毛织成,而羊毛金贵。平常部曲佃农们穿的衣服也只能是麻布,而麻布虽耐用、透气,但粗糙不保暖。

    如今有了白棉,给军队配置后勤被服物资方面,兼顾了实用、舒适、廉价,可以说是非常完美。

    九月授衣。

    青锷、孔苌、扶光他们几个的军服,又别有不同,俞羲和特地吩咐,外衣用混纺的料子也罢了,但里衣要用白叠子直接裁剪,滑软洁白,贴身舒适一些。

    还给他们几人都纺了一床厚实耐用的棉被,现在军队有营房,这几个牙门将都驻扎在营房,营房寒冷,还是棉花被御寒。

    “贾叔,我不在这段日子,您辛苦了!”俞羲和看着他清瞿的面容,由衷感叹。

    “小主公这是说什么话,折煞在下了!”贾布胡子颤颤巍巍的,拱手看着出去了一趟,人显得稳重了一些的女郎,心里酸酸的,一时间又高兴,又欣慰。

    “贾叔,把我从雁北诸部买的熟牛皮子,送到工匠作坊里去制作皮披甲,确保一千五百多将士们都能穿上。”俞羲和交代贾布。

    “再把我买回来的牛筋,还有鱼鳔胶交给二哥,让他去造强弓、强弩。”俞羲和交代完,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我去说吧,反正晚上有‘军机会议’。”

    俞羲和找大哥去交差。

    初秋的午后,尚有暑气。

    俞近之的惠风院里,还在用冰放在冰鉴中取凉。

    俞羲和带着青莘,把石迩记的这一趟生意的账给俞近之过目,自己懒洋洋的往冰鉴旁的竹榻上躺下。

    俞近之见她惫懒,不由笑道:“小妹,雁北气候凉爽,你可是出去避了个暑回来。”

    俞羲和不服气的朝他嚷嚷:“不讲理啊大哥,我是去玩吗?我做了多少事!结盟、卖货、买货,就是田里的牛犊子,也不能这样使唤啊!”

    他摆出兄长的范:“闺秀要坐有坐姿!”

    俞羲和根本不理会,眼睛一闭,手垫在脑后:“我才不是闺秀,大哥,你们慢慢算,这一趟出去累坏了,我困,先打个盹。”

    下晌的时候,天气还是夏末的暖热,没想到傍晚时分,突然起了裹挟着尘土的疾风,吹的草树枝叶凌乱倒伏。天昏昏黄黄的,似乎是要落雨。

    秋风起兮云飞扬,草木摇落兮露为霜,这黄河东岸的大地原野上,一派山雨欲来之势。

    他的房间四角秉着高高的灯台,此刻烛火随着窗外的飓风跳动摇曳,屋子里光线明明灭灭。侍女已经撤下了炎夏取凉的冰,但空空的铁质冰鉴还摆在一旁,里面黑黢黢的。

    棺盖被打开,一个熟悉的灰败面容露出来,凹陷的眼睛安静地闭着。

    一双苍白的手揭开那尸体的衣衫,看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胸口一处致命伤,几乎将男子身躯斩为两节。

    究竟是多大的力气,什么样的兵刃能造成这样的创口。

    俞羲和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床温暖的锦衾,望向身侧,不知何时,扶光也来到了这里,立在她的竹榻后。

    屋子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五米见方的沙盘。

    俞近之、俞炳之、俞玄之都在,他们围着沙盘正在推演。

    俞羲和看着熟悉的环境,安好的几个哥哥,顿时那个梦就如同碎云飘散,让她忘的七七八八。

    “小妹,你可睡醒了,怎么如此贪睡?”俞玄之取笑她。

    听见俞玄之问她,也觉得奇怪,想想大概是春困夏乏秋打盹,便不甚在意。

    “大哥,我们得造重甲,建立重骑兵。”俞炳之钵大的拳头,一拳锤在沙盘边上,沙盘腿都抖了抖。

    皮甲属于轻型甲,铁片甲属于重型甲,河东产铁,完全可以多打一些重型甲。

    当前整个北方大地,最强悍的骑兵,就是匈奴汉国的铁骑。檀济绍之所以横行天下、无往不利,除了他那暴风霹雳般的战术风格,还有就是依靠装备,他的骑兵,非常奢侈,人马俱披甲。

    俞炳之深谙匈奴人的战法,所以主张制作重甲,配装重骑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俞玄之伏在沙盘边,手里拼装着一堆木头零件,玩着自己做的鲁班锁机关游戏。不想让俞炳之一震,他搭了一半的木构建都散了,不由得抬头白了这个鲁莽二哥一眼。

    沙盘上是河东的地形地貌,有模拟出来的详细的山川河流草木,还有一堆木头小人、小马和旗子。

    俞近之沉吟不语,看着坐在身边的俞羲和,果然她开口据理力争,和俞炳之想的不一样:

    “二哥,他们匈奴人重骑集团冲击能力确实厉害,对阵步兵可以说是百战百胜。但重骑兵也有致命的缺点,就是太笨重了,马匹是有极限的,冲阵一次还可,如果二次冲阵,马匹的速度就会大为降低。步兵机动性当然很弱,但步兵只要坚守住不被破阵,就有机会赢他们。这就是以步克骑。”

    俞羲和一边说着,一边将沙盘上的小人、小马和旗子摆来摆去,还顺手捞了几块俞玄之的木头构件。

    “这次去雁北,我看了鲜卑的骑兵,他们克制匈奴多年,都是配备皮甲,用轻骑取胜。轻骑兵虽然不如重骑兵杀伤力巨大,但也有长处,那就是皮甲轻便,可以减轻马匹的负累,可以腾出重量,多带一些干粮。便可长途奔袭,杀他个出其不意。这是以骑克骑。”

    “我们要把步兵和骑兵的优势结合起来,创造一支步骑相结合的阵法!”

    她停下了话语,手底下已经摆出一个半月形的阵法,这阵法外围是游骑兵,内侧是步兵,充当步兵的小人手里还让她插上了几根旗子,相当于突刺的长槊,几块木头让她摆在小人之前,充当盾牌或挡车。

    俞近之心领神会的望着羲和,只见她轻轻一笑,回眸看向背后一直侍立的扶光,示意他替她答出来:

    “却月阵。”扶光吐出三个掷地有声的字。

    俞炳之望着妹妹身后这个胡人,不适的感觉越来越明确。

    扶光还在长身体的年岁,有了足够的营养,他的身形迅速的成长,臂膀遒劲的肌肉单将薄的夏衫撑的轮廓尽显。

    胡人具有鲜明的外型特征,深目高鼻、多须健壮。随着扶光的成年,他的胡人血统体现的淋漓尽致。可称一员猛将。

    此刻他护卫在俞羲和身畔,这胡人酷烈的气质、俊美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映照下时而端正,时而扭曲,如同炼狱里丑陋的凶恶罗刹。

    妹妹妹妹洁白纤细的体态,好似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仿若观音座下降服的妖魔鬼怪,对她俯首帖耳,仿若屈身服从,仿若虔信守护,仿若觊觎占据。

    俞炳之挥散那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皱起眉头反问:

    “怎么从没听说过,是哪本古籍记载的?”

    俞羲和有些骄傲的一笑:“其实这是扶光想出来的阵法,我取的名字。”

    俞炳之又锤了一下沙盘,斥责道:“纸上谈兵,没有经过真刀真枪战场上搏杀,想当然的提出新战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俞羲和看着火急火躁的二哥,挥起衣袖讨好的给他扇扇风,循循善诱帮他冷静冷静去分析:

    “二哥再仔细想想,不觉得,却月阵乃克制骑兵的奇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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