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晨曦微露。

    石迩徘徊等在俞羲和院外,直到她一身星霜,拿着一管胡笳,终于回来了。

    那胡笳似乎与日常她常用的那支有些不同,更加洁白无瑕。

    石迩忐忑的捧上他的生辰礼物,一枚玉佩,俞羲和却拒绝了。

    他表情有些酸涩:“我们多年交情,以前,多少比这名贵百倍的东西送到你面前,哪次不是开开心心的收了。如今我亲手刻的一个玉佩,不值什么,不要你回应我什么,你只收着就是,连这一点也不允我吗?”

    俞羲和有些头痛,她揉着额角:“石迩,你的心意我……”

    石迩突然打断她:“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清晨的雾气朦朦胧胧,石迩低着头看着她,眼眶红红的,像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他试图不要让自己显得这么可怜,但是做不到,他一刻也不能分割的守在她身边,做尽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但仅仅因为商人身份,始终掩饰着自己的心意。

    他以为她终究会受到感动的。

    他以为她会对自己有那么一点,高于竹马之交的感情。

    但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昨天,我听蒲洪将军说,你和扶光在一起。”石迩抬了抬头,将眼眶里的泪控回去。

    “以前是我想岔了,总担心配不上你。可是,我是真的想娶你。必以汉家仪典,三书六聘,雁礼相求。”

    俞羲和面对着他,深深一稽首:“感君千金意,惭无可相还。”

    石迩握着她的肩,眼眶里情义滚动:“不要还什么,我只想给你我所有的好。你喜欢他,他有什么好,我通晓汉家文化,我是石家的郎君,我真心真意,他有什么?”

    “爱哭包……”她轻轻抬手,捧着石迩的脸,他个子比自己高,但是年龄比自己小,她从来拿他当伙伴,当家人,却没有当过一个可以去爱的男子。

    想来年少轻狂,过分亲近,给了他错觉,有些对不起他。

    石迩抹了一把脸,玉佩不由分说的塞给她,转身就走。丢下一句:“我不会放弃的。”

    那夜过后,俞羲和待扶光一切如常,似乎完全忘记发生了什么。

    她面对沙盘,和俞近之等人多次推演,认为现在是打通长安与河东的最好时机。

    战机不可失。

    她让李愈继续守长安,同时调动济渎、沁阳守军,向荥阳压迫,牵制洛阳匈奴守军。

    杀伐决断,指派扶光、蒲洪率军出征,剑锋所指,华阴。

    华阴处于洛河、渭河、黄河三河交汇,隔河便是蒲州。

    俞近之他们来的时候,经河津绕远路经白水、三原而来。

    扶光领兵而去。

    他尽情展示自己的军事实力,连下渭南,大荔,华阴,所向披靡,不再遮掩。

    送走大军,宫里传出旨意,春日宴,邀请俞近之、俞羲和入宫赴宴。

    “我不想去。”俞羲和斜坐在廊下的折椅,闲闲的捧着油纸包嗑着葵籽,一边望着天上的落雪,一边敷衍。

    俞近之颇为无奈,他知道因为贾布,俞羲和对司马炽没有好感,遂劝道:

    “一百桩忠君爱国贤德事都做了,何苦在这些场面小事上落个恶名。”

    俞羲和白他一眼:“就你懂大道理!”

    进宫赴宴,不宜服纯素,只得找了件月色绸裙,外面披了白貂裘的大氅,不施粉黛,清贵无比。

    她因母亲忌期的原因,每年这时候多少要服素。一身霜雪色,在长安皇宫黯淡的华丽里,格外遗世而独立,与司马炽那天惊鸿一瞥间的一袭红衣又是不同。

    春日夜宴,稍微好点的食材都是石崇商队带来贡上的,皇帝特赐石家入宫赴宴。

    一干旧臣和俞近之好歹维持了点司马炽的面子,席间热络,有问有答。

    俞羲和则是冷冷淡淡的如高岭之花,只顾坐在自己桌案后,谁也不搭理,稍稍吃了点东西,喝了两口酒。

    司马炽一双眼睛频频往她的方向看,忍不住开口问道:“俞卿,令妹如今青春几何?可有婚配?”

    俞近之冰雪聪明的人,电光火石之间就参透了皇帝的意思,不由得内心膈应。

    皇帝的前任皇后,乃是弘农杨氏之女,洛阳破时,她被檀济绍掳走,献给了舅父刘渊,生死不知,可谓奇耻大辱。

    这才几天,皇帝不思恢复旧都,一雪前耻,反而惦记上了功臣的亲妹子。

    俞近之后悔带羲和来长安了。

    石迩坐在叔叔石崇的下首,紧张的看着宴席上的皇帝和众人。

    俞羲和抬头看了一眼司马炽,微微一笑突然开口道:“禀皇上,臣女不打算嫁人,大巫给算过命,我注定是要招赘的。”

    这下俞近之也惊呆了,小妹一向惊世骇俗,没想到为了拒绝皇室联姻,比自己都干脆,是一点后路未留。

    司马炽看着她,精致漂亮的一张脸,明明微笑得无懈可击,眼神里却透着冷若冰霜,他心里更加怦然心动。

    他自小软弱,从没见过这种矛盾特质的女郎,本能的被她吸引。

    听她这样生硬的话,言外之意,便是回绝,司马炽当然有些不悦,却舍不得斥责美人,只得郁闷的对身边的宦官道:

    “上歌舞吧!”

    笙箫起,鱼龙舞。

    席间,不知何时,俞羲和悄然躲了出去。

    她溜达到殿外,顺着回廊转了几步,就遇见了李愈。

    李愈驻守宫禁,如同他之前一个人苦守长安一样,不是爱炫耀功劳的。

    今日飘着雪,他仍旧抱着自己的□□,倚在大殿柱子边,抬头不知想着什么。

    他身影孤独,仿佛被遗忘在这处。

    俞羲和的海东青闻着味,扑拉拉飞旋落在她肩上。声音引起了李愈的注意。

    “鼻子真尖!”她说着,怀里掏出一包从宴席上顺出来的腊肉,让海东青叼走享用去了。

    见李愈看着自己,她在袖口里掏了掏,只有一包葵籽,一小壶酒,干荷叶包的半只熏鸡。

    她无奈的摊摊手:“就这些!你吃吗?”

    李愈笑着掂过来:“聊胜于无!我正饿着,多谢女郎了!殿后有个小湖不错,咱们去湖边亭子看看雪,吃东西吧。”

    她刚才在席间就有些晕,不过才贪饮了两杯,酒量是愈发不好了。出来走走,寒凉的空气扑在脸上,让她感觉好了一点。

    明明灭灭的灯光散落在她的脸上,大氅毛茸茸的领子托着她的脸,她呼出的一团团白雾,让她的面容更加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

    她不想说话,李愈也不出声,但他们挺有默契,并不觉得气氛奇怪,反而挺享受这冬夜的安静。

    那亭子不远,绕了半圈回廊,就到了。

    “女郎懂种地的事?”李愈拔开酒塞,也不客气,自顾自吃喝起来,跟她闲聊。

    为了夜宴,他巡视完皇宫安全,早就饿了,皇帝却忘了给他安排坐席。

    他和俞羲和算是见第二面吧,但是却觉得彼此应该是一路人,说不上一见如故,却也算莫逆于心。

    “懂得不多,都是跟贾叔学的。就是上次,你帮我送回去的那位。”她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嗑葵籽,头晕,不敢再喝了。

    “你倒是难得,如果皇帝大臣们有你十之一二的爱民之心,局面也不至于此。我的家乡西凉,早就沦入匈奴铁骑蹄下,还有洛阳,洛阳啊……”他举着酒壶抬起下颚,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俞羲和知他心中愤懑,正想劝他两句,却觉得手上一热,低头看时,手背上落了一滴,两滴,滴滴答答的血。

    “怎么回事?”她惊讶的看着手,抬起头,只见李愈也震惊的看着自己:“你,女郎你流鼻血了!”

    “哦……”她掏出手绢擦擦手,试图堵一下鼻孔,仰头时却觉得天旋地转,从石凳上软绵绵的跌落。

    李愈赶忙上前一步,把她接住:“女郎,你怎么了?”

    热,好热!一股热流顺着她的小腹升起,在她胸口来回流窜,左冲右撞,麻痒不堪。

    李愈一接近,她闻到那股男子的气味,便不由自主的揪住他,仰起脖子试图汲取一点清凉。

    看着她神志不清微微开启的朱唇和呼出的炙热气息,面庞不自然的潮红,李愈低低咒骂一声。

    “是哪个卑鄙无耻不知死活的,敢给你下药!你等会儿,我去找大夫。”

    李愈放下她,转身飞奔太医院方向。

    俞羲和身上热度滚烫,但在那催发的欲望之外,四肢百骸还有种入骨噬髓的痛苦。

    难以忍受的头痛欲裂,心口堵着一团东西,恶心难受,她掐着掌心,努力撑着一丝清明,扶着石凳试图站起来,却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这不是一般的药。

    俞羲和又呕了几口血,体内像是有个巨大、锋利而滚烫的恶魔之手,掏着她的内脏,撕扯着她的灵魂,炙烤着她的血肉。

    疼痛夹杂着热痒,她靠着石凳苦苦压抑,只想找个冰凉的地方,浸泡快要燃烧起来的自己。

    李愈不敢声张,他不知是何人下此毒手,只悄悄递了话给光禄大夫俞近之。自己带着太医先匆匆赶来。

    亭子里却没有人,只有一摊黑血。

    李愈环顾四周,廊下就是浅湖。突然他敏锐的听到,不远处水榭下的湖岸边,有大型禽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在这!”

    落雪视线不佳,但是那水榭下的阴影里,岸石边似乎伏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下半截身子泡在寒冷刺骨的湖水中。

    海东青正揪着那昏倒着的人的衣服,避免滑落水中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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