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与并州的结盟早已有之,并且都在为今天做准备。

    禹州城的百姓,在俞羲和的安排下,很多已经提前撤离到了并州地界。

    王子弥作为并州一方诸侯,遵守结盟抗胡的契约,敞开城门,接纳河东流民。

    他日夜守在晋阳城上,期盼着可以在人群中,再次见到结拜的义妹。

    但是他终究希望落空。

    他只收到了俞羲和的信,说河东百姓托付他了,请他妥善安置,而她暂时还不能过来。

    匈奴部队将战线迅速推过河东,并妄图蚕食更多。河东并未正面迎敌,而是避其锋芒,最大限度保存实力,不断退让。

    直到退至并州南部的雀鼠谷,成为抵御匈奴最后的天险防线。

    十月底,雀鼠谷开始下早雪了。

    河东精锐军队驻扎在谷外的营地里,李愈带兵从轵关回防,守在此刻已成为河东军实际指挥人的俞羲和身边。

    漆黑的夜色里,她的营帐在天际飘落的初雪里,散发着温暖的微光。

    李愈走到帐外,踟躇了片刻。

    夜毕竟深了,不知这个时候求见主公是否方便。

    帐外侍卫拱手道:“李将军。”

    李愈来不及阻止侍卫的通报,只听帐内她的声音响起:

    “是李将军来了吗?”

    听见俞羲和的声音,知道已经打扰到主公了,他不由得挺直腰板,站在帐门前恭谨道:

    “主公,末将深夜求见,失礼了。”

    片刻,帐内摩挲的脚步声接近,青萍掀开帘子,微微颔首道:

    “主公还没有歇下,李将军进来吧。”

    营帐内如同他看上去那样温暖。

    烛火摇曳里,俞羲和席地而坐,拥在在简易铺设的狼皮睡褥里,一手缩在袖中笼着取暖,一手在层层衣衫下微微探出小半。

    许叔云每天都给她施针,她才能顺利入眠。

    许叔云施针刚走不久,她带着一丝困意,翻看着睡褥旁小案上探来的战报,身边的木炭火盆映着她的指尖近乎半透明。

    她裹的严实,整个人团成一团,愈发显得幼气。

    俞羲和觉得头痛,已经准备要睡了,又送来许多新的报告,似乎永无尽头。

    檀济绍不愧用兵如神,匈奴兵层出不穷神出鬼没,她调动了所有探哨,才能勉强实时掌握动向。

    青萍跪坐在俞羲和身后,伺候女郎披上一件袍子。

    俞羲和有点疲惫的放下战报,懒懒的揉着额角,她没有顾忌太多,自然而然的顺手卸掉头上的簪,发髻一下子散了,一头的青丝滑落,披在身后。

    行军在外,条件有限,她一举一动间的矜贵和昏暗的营帐格格不入。

    生而为士族,本就享有和使用更多特权,有一条就是随心所欲。

    即使粗服陋室,她的一些习惯也难以改变,只得使别人迁就她。

    比如睡前她都是要完全散开头发的,即使她面前有个活生生的阳刚男子,这一点都不能改变。

    如果是以前她身边的将领,一路看着她放肆过来的,都不是常人,早就习惯。

    但李愈却一时间不适应,她这样没有身为女郎避嫌的自觉,反而让循规蹈矩的李愈无所适从。

    在他眼里,那把青丝浓密丰盛得如同水底的青荇,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起伏不定,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掩在她洁白的腮边,让人只想去帮她捋到耳后。

    他眼神不知往哪里看好,只得不自然的转向一侧,横贯面部的刀疤遮掩着,让人没意识到他的脸微微泛红。

    惊鸿一瞥中,主公不经意间泄露的容光,依旧霸道的黯然所有颜色。

    明明是来报告战事的,但他不由得语塞了,一时忘记想说的话。

    青萍还是有点自觉的,看了看俞羲和的上下,确保她没有其他不当的地方,然后在心里懊恼起来:

    主公到底知不知道男女大防,别说这样的一副长相了,就是丑女郎,怎么就敢大大咧咧的在一个年轻男子面前披头散发?

    主公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啊……统着这么多将士,男人堆里混久了,真是越来越没有个女郎样子了……

    唉,不想了,谁让自己死心塌地认了她当主公呢!下次要记得提醒她……

    李愈听不见青萍的内心,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开口道:

    “主公想请君入瓮,也得有能力瓮中捉鳖才行,咱们现在骑兵太少,马匹又短缺,即使引檀济绍的骑兵入谷伏击,也难以全歼。”

    他谈起战事,渐渐就肃然起来:

    “就算借地形击败了他,但我们没有骑兵,很容易就会被他逃脱,不仅打草惊蛇,而且他这个人残暴凶狠,被他嫉恨报复,风险极大。不知主公可有万全之策?”

    她收回手,两袖拢在一起,搓了搓有些凉的指尖,抬头看着李愈道:

    “当然,我们之所以放弃禹州,就是为了不与他硬拼,避免耗掉最后的兵力。所以要的就是歼灭战,而不是击溃战。就是要消灭檀济绍的有生力量,才能让他在一段时间里,没有能力继续进攻,才能保住并州。”

    壮士断腕的话,她的语气是淡然的、笃定的。

    平静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坚定,让她整体传递出来的气质,不复初见时的鲜活肆意,而是多了些上位者的自若和威严。

    唯独眉宇间的思虑与疲惫,才让人意识到她还是个病人。

    但谁也不会轻视病弱的她,也无法轻视女子身份的她。

    若非李愈曾见过她病弱到昏迷的一面,几乎会完全折服在她展现出来的强大意志、缜密布局和顽强决心之下。

    她缺少睡眠,导致眼下的阴翳总也消散不去。

    如同金玉一样的人,本该安然生存于锦绣,却因为世道,不得不将自身抽成丝线,修补这千疮百孔的土地,直到耗尽。

    她确确实实也曾落在他怀里,脆弱不堪,让他总是在对主公的尊敬和服从之外,多一丝不合时宜的心疼。

    “我已经有计策,拓跋部拥数万骑兵,拓跋鲜卑的首领,拓跋漪卢是我义兄,我传书与他,可引鲜卑骑兵挫檀济绍。”

    都说灯下看美人,如同黄金在暗处才能愈加绽放光华,俞羲和面容的轮廓在摇曳的烛火里格外柔和。

    外面风雪呼啸,帐中软玉温香。

    李愈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意识到主公是个无比美丽的女郎,一句话脱口而出:

    “主公考虑借兵,仅凭结义之盟,拓跋部会借吗,如果他求婚联姻,您会不会嫁给他?”

    话问出口,李愈就惊觉自己僭越了。

    但俞羲和仿若未觉,认真的和李愈分析:

    “不,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河东不能丧失主动权,如果我嫁人,如何指挥军队,玄甲军将再无任何独立性可言。”

    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一点水意:

    “何况拓跋鲜卑习俗,单于可以有数个阏氏,拓跋大哥早有大阏氏、小阏氏和数个子女。”

    她懒懒的抬抬头,说出的却是惊世骇俗的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俞羲和这辈子要嫁的人,身边应该只有我一个,我绝不与他人分享丈夫,如果那个人不能做到,我就离开,去再嫁值得的人。”

    她好像回忆起当初和拓跋漪卢的相处,笑着道:

    “而且我的大哥我知道,他是胡人里难得的君子,不会趁人之危。”

    李愈隐约知道主公喜欢的人是谁,毕竟在长安,寸步不离守着她的,被主公允许近身的,是扶光。

    那人离开河东之时,主公把河东大半的身家都给了他,举世英豪也罕有的大手笔,只为给那人增加晋身之资,和活命的筹码。

    如果这明显的偏爱,还不叫做情意,什么又算爱呢?

    李愈不着边际的想,扶光一个胡人,纵然再优秀,又何德何能配得上主公。

    他还欠着主公还不完的情分,河东现在这种危机的状况,也不见河北的玄甲军有一丝一毫的回护。

    主公闭口不谈扶光,他们也不敢开口,但是,确实是不满的。

    难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主公真的决定选择扶光,那不仅身份上是主仆,实实在在的不般配,而且汉胡之间,隔阂深如鸿沟,一定还会招致无数的非议和阻挠。

    他李愈就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扶光是主公的属下,主公可以放弃他,但他如果敢做出任何事,伤主公的心,我一定会杀了他。

    李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俞羲和看着面色微变的李愈,疑惑的说着:

    “李将军你怎么了,我刚刚说的,记住了吗?”

    李愈恍然回过神,略有些羞愧的应道:

    “主公,您刚刚是不是说,明日要派人去雀鼠谷山中,砍伐原木、搭设埋伏,并继续搜寻匈奴大军的动向?”

    俞羲和有些困倦了,点点头:“是这些,你也劳累多日,回去早些歇息吧。”

    李愈狼狈的离去。

    他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人。

    这年的冬天来的异常迅猛,十一月初,黄河已经彻底结冰。

    魏国骑兵犯河东,檀济绍带毋达务骛、伏力度等大将,率三万兵马亲临。

    河北赵国方面,完全没有任何势力出现,这使得魏国不受任何牵制,肆无忌惮的压迫到并州南缘。

    压力完全给到了河东与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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