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里带着不确定的疑问,带着微微上挑的尾音。旋即眼神里又有点羞赧的意思,好像觉得这样称呼太孩子气似的。

    出其不意的,檀济绍有点失神。

    还没有人叫过他“阿川”。

    他原本是想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但是事情好像往不可预知的方向走了。

    都因为她真是个奇怪的女郎。她看似怕他,但其实骨子里是不怕的。

    无论是当初在蒲州城的第一面,她恶声恶气地替那个胡奴与自己斗嘴;还是失忆后如同初相识,睁开眼看着他,那眼神就清澈明亮。

    她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那么精怪大胆,热情无畏,天真里透着发自本心的仁善温柔,像一团温暖的光。

    忘记了一切的她,虽然对他生疏,但依旧不厌恶他,而只是拿他当做一个常人看待。

    他疯癫的母亲,被父亲抛弃后就再也不肯正眼看他,从来吝啬给予他一个呼唤,只叫他“贱种”。

    年幼的他,只能藉由功成名就带来的荣耀,或者学射箭到最好,或者学骑马到最好,换得母亲的一丝垂怜。

    直到他后来越来越展现出非凡的资质,有了更大的价值,才被父族檀氏认回去,彻底离开了斛律部,从“斛律川”更名为“檀济绍”。

    但檀氏也仅仅是利用他,送他随舅父为质。

    他弱小时,他们欺辱他,他强大时,他们怕他、逢迎他、谄媚依附他。

    他成年后,对他的溢美之词太多了,夸他长相英俊、高大魁梧、文采斐然、武力非凡。

    但他逐渐不再需要温柔,他冷漠加身,做了舅父的“绍儿”、“利刃”,别人口中的“檀公子”、“檀将军”、“王爷”、“陛下”,或许他还会是史官笔下的“亡晋之君”、“天选之子”、“魏帝”……

    体会的,只有越来越高处的冰冷寒凉。

    从没得到这样一份平常温软的呼唤。他没有家人。

    不为人知的缺憾,似乎得到了圆满,虽极力想控制,但仍难以自拔地沉溺在这一瞬间的感觉中。

    不辞冰雪为卿热。

    此前他从未困惑,因他心中只有江山;但此刻遇到这个出格的女郎以后,他困惑了,他孜孜以求的,也许不是王权霸业,而是这一点温情。

    面前的男人,因为她的一句称呼眼神汹涌。但秦禾却毫无所觉,甚至被自己笑到了:

    “欸,这样喊好肉麻。”

    但她的手又被捉住了,整个人突然被强硬地拽进他怀里。

    秦禾僵硬不已地坐在那男人的大腿上,觉得这皇帝有点疯。

    她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想着,人在屋檐下,形势比人强,一惊一乍、动手动脚的,本女郎要不是看着你皮糙肉厚打不过,早就揍你了。

    “陛下,让我下来吧。”她挣扎了一下想下地,又被圈了回去。

    “别动,让朕抱一会。”檀济绍给怀里的人抿了抿耳边的发丝,不容拒绝地看着她清澈的如同草原上的湖水的眼睛:

    “你,是朕的舅父,汉国先帝为我聘下的妻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许再质疑你的身份!”

    “那作为尊贵的陛下的未婚妻,未来的皇后,应该没有谁敢对我不利吧。那我要出去,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关着我……”

    秦禾打蛇随棍上,拍了记马屁,趁机为自己争取可以出门的权利。

    “可以。”檀济绍很受用,果然答应了。

    “我还要那个小丫头。”

    秦禾没忘了这一茬,趁着这个男人今天好说话,赶紧追加要求。

    “不行!这是另外的条件!”

    檀济绍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当然也要借机多讨点好处。

    秦禾她想了想,期期艾艾地道:

    “一个侍女而已,不过分啊,可以答应我的请求吗……陛下?”

    可檀济绍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她也刁钻地很,趁着他抱她在腿上坐着,他的耳朵位置正好在她嘴唇旁,她就稍稍凑到他耳边,故意试探他的底线与忍耐:

    “答应吧……阿川……”

    檀济绍眼色晦暗,只觉得小狐狸学精了,胆子也大了,一举一动都在撩人。难怪她一个弱质女郎,却能做得了掌着千军万马的女主公,手里握着一大把忠心耿耿、为她出生入死的将领。

    就凭这份美貌与放肆,还不知道私底下有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做她的入幕之宾。

    “为了那个丫头,你什么都愿意做吗?”檀济绍嗓音都有点谙哑,压抑着把拳头握紧了,若有所指地低声问她。

    “是啊,她是我在乎的人啊。”

    她回答得自然而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心里瞬间涌上的嫉妒、不甘的惊涛骇浪。

    为了在乎的人。

    她对身边的人,哪怕是个侍女,都真诚而温柔。

    而作为她真正放在心上的爱人,又是怎么样的幸运。

    檀济绍想起那个灰蓝眼睛的羯族胡奴,她大手笔地给他那么多玄甲军带走,说不得是为那个人殚精竭虑。

    你待我好,像现在这样越来越亲密,心里有我吗?

    檀济绍突然想问她。

    但他立刻又觉得自己疯了,居然突然在意起这些儿女情长。

    可是他想要一个答案,想知道她令人沉溺的温柔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雏鸟情结,因为她失忆所以就自然而然依赖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你心里有我吗?”他是强势的,深沉的眼神里,如果细细分辨,可以看出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遮掩不住的情意。

    “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如何回答他炽热的问题,有点结巴。

    “你,你呢?”但她抬起眼,虽然羞赧,亦大胆地望着他,反问他。

    “什么?”檀济绍被她目光所摄,不知如何回答。这问住他了。

    “你心里有我吗?你对我是真心的吗?会一心一意只有我一个吗?”

    她还是那样的坦率真挚,连疑惑也不会收敛,就这样问他这个确实心怀叵测的男人。

    他没有回答。

    他自认为对她不是爱,他只是享受着她的容貌性情带来的美好而已。她是他的战利品,只是因为过于脆弱,所以妥善保养着欣赏而已。

    但檀济绍大概不知道,这种感觉,已经无限接近某种感情。

    “你看,你也答不上来。”她见他气压低沉,一边不动声色的反驳着,一边从他禁锢中小心翼翼地撤出来。

    即使失忆了,即使她注意用着玩笑的语气,谨小慎微的措辞,问出的话也是极其大胆而直指人心的,

    她是出格的、独特的女子。

    檀济绍认为自己可以假戏真做,自己依旧可以编织谎言,即使这种卑劣手段不合时宜,但他明明白白知道的是,他永远也无法将注意力从她那里移开了。

    檀济绍离去不多久,长乐宫侍监把人领来,秦禾面前就跪了个战战兢兢的侍女。

    秦禾看见她很欢喜,虽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就觉得熟悉而亲切。

    秦禾正捧着一卷书看的手腕酸、眼睛涩,于是招手让那侍女上前:

    “我看你很亲切。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膝行两步,一双眼睛里情绪非常复杂,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都即将落下来了。

    “奴婢,青萍。”

    秦禾放下书卷起身走近,蹲在青萍眼前,摸了下她的手。那手上都是浸泡在冰水里,冻裂的伤口,又红又肿。看得出,她之前是被发配在掖庭浆洗衣物。

    “我叫秦禾,以后你就跟着我。我跟侍监说了,在我这里,他们不许待你不好,谁都别想欺负你,以后你就不会再受苦了。”

    秦禾轻轻把青萍拉起来,朝着她浅浅一笑:“你识字吗?读书给我听吧。”

    青萍的泪珠终于断了线一样,滴落在手背上,她哽咽地看着自己无知无觉、天真无邪的小主子,心想,罢了罢了,忘记也好,忘记了天下大事、国仇家恨,女郎在这地方能好好过,也算是另一种平安无忧了……

    春天就要到了,青萍柔缓的读着一卷《九州方舆志》,别人听来枯燥的山川地形、地理地貌,在秦禾耳中是跌宕起伏、山河形胜。

    她身子弱,还撇了个一累就头痛的毛病。听着读书声,秦禾打了个哈欠,不自觉地就歪在榻上,昏昏欲睡。

    阳光难得晴好,冬寒渐消,窗外面有早来的燕子,啾啾啼鸣,昭示着东君即将到来。

    她一边闭着眼睛,沐浴着窗外的光,一边喃喃自语:

    “好像也曾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这样有人给我读书……”

    青萍看着女郎雪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闻言也不敢哽咽。

    她想起那年春夏,女郎也是在窗下打着小盹,扶光给女郎这样读着书,自己在一旁伺候茶水、点心,磨着墨、打着趣,插科打诨逗女郎开心。

    那时她身体还没有这样衰败,在中条山的山坡马场,潇洒而矫健地学骑马,即使累了睡着了,也依旧红扑扑的脸庞。

    女郎,你忘记了青萍不要紧,青萍只是不知,怎样才能换回那时那样康健的女郎啊!

    秦禾终于可以出长乐宫门了。

    但她出一次门,颇费周章。不过是去找个草地,喂喂她的兔子而已,后面跟着的侍女太监和侍卫就浩浩荡荡的。

    檀济绍给她依旧安排了许多护卫,看似保护,实则依旧是监守。

    檀济绍派人送她一对兔子,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那兔子一开始又小又乖,没想到长乐宫膳食太好,奢侈的嫩菜叶养着养着,竟然养到肥的她也抱不住。

    青萍说,也许兔子还是吃草比较健康呢。秦禾才动了心思,带宠物出门觅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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