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羲和让石迩捎信,托王子弥帮她临摹一幅供养人画像,待下次石迩行商来的时候,带到山上给她看看。

    没过多久,俞羲和就收到了丹青圣手的画。

    王子弥绘得精细,那画里,她穿一袭奢美红衣,头戴精致金冠,手持供奉香炉,眉目平和微喜,充满佛相。

    俞羲和看着入了神,连胡须花白的佛图澄大师敲着禅房的门,都毫无所觉。

    “女郎君,今日身子可有哪里不适。”佛图澄一袭黄褐僧衣,眉目平和慈祥,身后跟着小沙弥,捧着棋坪。

    这位胡僧除了研究医术,翻译经书之外,没有多余的爱好,除了下棋。北地胡人部落多,会下棋者寥寥无几,更不要说棋艺高超的了。

    难得俞羲和养病以来,心境大改,竟然有了耐心把年少时从不愿意学的棋术捡了起来,央求着大师教她。如今跟着佛图澄这样的大家,很快就已经学有所成。

    “多谢大师,您的医术果然出神入化,我感觉身上很轻快,想必不久就像之前一样活蹦乱跳了。”

    俞羲和跟大师相处久了,看他从刚开始的犹如见到长辈一般,变成如今犹如忘年之交。佛图澄成名日久,但莫名投缘,也喜欢这样欢脱潇洒的小友。

    教她下棋,不过是随意而为,但没想到,俞羲和悟性极高,棋艺很快就与他势均力敌,而且对佛法的理解也非比寻常。佛图澄生了爱才之心,几乎想收她做个俗家入室弟子了。

    “如此甚好,身子好了就要多活动。老衲看你无聊,今日带着棋,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俞羲和一边让青萍煮茶,一边让大师入座,笑道:“莫不是赵帝又来请您去当国师,您躲不过,又拉我做挡箭牌了。”

    扶光并没有选择割据一方,他大仁大义,选择了将打下来的国郡奉上赵国。这于天下是大幸,北方终于结束了连年战火,迎来了可以休养生息的和平安定。

    至此北方一统,赵王匐勒登基称帝,定都洛阳,天下二分。

    武王扶光加封太尉,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并州西州诸军事。俞氏长公子受封给侍中兼尚书令,俞氏二公子受封骠骑将军,俞氏三公子受封少府令,司水利农械。王子弥受封晋阳郡太守,拓跋猗卢受封中山郡公,其余魏锋,李愈,孔苌,尹莘,许叔云等人各有封赏。

    匐勒虽是胡人皇帝,但再用汉制,重用汉臣,尤其重视河东晋阳等地郡望,北赵一朝,人和景明,欣欣向荣,底层出身,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殊为难得。

    匐勒大兴佛教,推崇开凿石窟,支持百姓崇信佛教,也是为了便于统治。

    这样有利治国的事,还需得一个招牌,就打起了佛图澄的主意,几次三番欲邀请他出任大国师。

    佛图澄并不喜欢这些,每每遇此,就让武王去应对,反正他还得给武王心尖尖上的人医治沉疴,总有理由推脱过去。

    见俞羲和调侃他,佛图澄哈哈一笑,打了个机锋: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老衲乃世外之人,不比你们年轻施主,留恋世间。只要我佛法弘扬光大,名名利利的微尘烦忧,老衲自然能躲就躲了。”

    滚水在小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茶香袅袅,混合着伽南香的味道让人心思沉静。俞羲和望着墙上她的供养人画像,有点走神,自从她清醒了过来,亲人朋友下属故交都纷纷给她书信,或者亲自来山上看望她,让她心中宽慰,唯独就再也没有见到扶光一面。

    “女郎君,该你了。”佛图澄出声提醒。

    她回了神,微微摆开袖口,轻拈一枚棋子落下,问道:“大师,我也想做个世外之人了,天下安定,我已无愧于心,世间事,我已经厌倦了。”

    佛图澄心下赞叹,微微而笑:

    “之前说女郎君大有佛缘就在此了,心怀天下已是无量功德,何必执着往何处而去。何况你是有福之人,后事自有缘法。佛家讲缘起性空,你的缘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俞羲和失笑不已:“大师说的有意思,莫不是嫌我赖着不走,生怕我祸害了大师的好茶?”

    佛图澄高深莫测地望着她:“女郎君可知,何为缘起,何为性空?”

    “请大师为我开悟。”俞羲和放下棋子,微微俯首,洗耳恭听。

    佛图澄缓缓道来:

    “老衲出生在云州,七岁时我母亲病逝,十岁时我大哥、二哥相继战死了,十三岁那年我父亲因疫病也去世了,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何为缘起性空。”

    “我诞于父母亲人所组成的家庭里,我天然的认为这个家会一直存在,但是十三岁那年我知道,这个家没了。有家的时候,我与他们有着天然不可分割的缘法,然而时过境移,因他们的离世,我与尘世的缘分也尽了,空了。”

    “我跟随流民向中原流浪,病得奄奄一息,被一位高僧所救。师父没有告诉我高深的奥义,只说缘起缘灭,本就是难以预料的,需得顺其自然。我从此悟道,剃度出家,后来中原战乱,我迫不得已云游四方,落脚此处。”

    “人世间谁能遇到谁,都是不可言说的缘分,缘起则聚,缘灭则散,万事万物莫不如此。有的人和你能有同舟共济的一段时间,缘分已足够了。女郎君让天下人免于国破家亡,上苍必不薄于你,善缘或许瞬息将至,不信,女郎君随我来。”

    佛图澄眼睛苍老,但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他起身邀俞羲和走出禅房,到了寺庙高处的一处屋宇。

    俞羲和不明所以,披上大氅跟着除了禅房,顺着大师的手指看了过去。

    时至初夏,清凉山植物繁盛郁郁葱葱,站在高处微风拂面,惬意不已。遥遥可以看见掩映在密林里的山道崎岖,那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似乎有个人影在一起一伏地匍匐叩首前行。

    俞羲和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天地阔朗,云淡风清,万事万物纤毫毕现,不可能错眼认不出。那是扶光。

    佛图澄身边的小沙弥圆圆脑袋,还是个孩童,嗓音稚声稚气说道:

    “灵鹫寺台阶约有万级,日常攀登也需要两三个时辰,扶施主每隔五日便磕一遍长头上山,再为住持院中担水劈柴,继而跪在供奉长命缕的莲台下,虔诚焚香诵经祈福。这一套完了都到下午,然后便是守在女施主的禅房外,也不进去,一直到天黑女施主院内亮了灯才下山,如是者已经数月。”

    原来她手腕上的丝线,叫做长命缕。难怪还有着经久不散的迦南香气,原来是来自于佛前供奉。

    “往时用药,女郎君都在沉眠之中,内力运转不由自主。今日晚间又到了用药的时候,待会他便上来了,他有寒伤,你有热毒,他的内力相辅助吸收药性是最合适的。看在他一片拳拳真心,便莫要再计较那些冒犯了。”

    佛图澄微笑,话语似意有所指。

    俞羲和一时无法言语,她还记得那个家伙走火入魔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狠狠的亲到晕倒。

    别以为她真的没有意识,在灵鹫寺每次用药时,她有时候迷迷糊糊嫌药苦,那家伙也是以口哺喂过的。想着想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已经面飞红霞。

    见面就见面,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

    俞羲和把棋坪搬到大师的禅房,两人继续着未完的棋局。扶光一身短打挽着袖口,拎着斧头进了大师禅房的外院,透过窗户便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人,就是一怔。

    俞羲和在跟住持大师下棋,那个身影就一下子扑进他的视线,扑进他的眼里,心里。

    她是倾国倾城绝色之姿的女子,她的每一丝头发,她的每一根指尖,她的面庞眉眼的细微处,她的一颦一笑,都是他心中最迷恋的绝色,或者说因为她是这样长的,才让他觉得与她有所相似的容貌,才摸到美人的门槛。

    但是她的神韵谁也无法模仿一二,她身上有一种光,一种温柔的救赎。她心底一直是温和善意的,像一块暖暖的软玉,像一炉袅袅的温香。

    她是让人无法放手的存在。

    俞羲和闻声转过头,看了院子中的人一眼,扶光愣愣地站在原地,与她目光对视。千帆过尽后的相逢,她的眼神纯白干净,诱着他去侵略。

    纵然扶光有极高的自制力,仍旧不可抑制地因爱意汹涌而心如擂鼓。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他不敢再看,强迫着自己转开视线,绕到院子一侧开始劈柴。

    俞羲和听着屋宇一侧的劈柴声,从窗户瞧着那人露出的微微一点侧影,挥斧子,劈木柴,垒柴火,再挥斧子,劈木柴,垒柴火,枯燥地周而复始,刚刚五体投地,一步一个长头磕几万步上来的人,仿佛永不知疲倦。

    “女郎君,不管管吗,老衲的柴已堆到一人高,都够烧到明年了。”俞羲和听见佛图澄大师认真中带着点抱怨的话,回望着大师那无奈的表情,握拳在唇边,忍不住笑了。

    色如春晓之花,这一笑,好像纯美的酒,散出沁人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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