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被人带到殿外行刑,殿中安静了一瞬后,响起一人低低的笑声。
众人闻声看去,是魏奚和在低声轻笑,口中还在呢喃着什么,“原来这就是你的杀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藏的深啊。”
“事到如今,国尉还笑得出来?”
周武嬉讽刺的开口。
魏奚和却是边笑边站起身来,站在王阶下,环视殿中众人的眼神,眼中的湿润更甚。
他问周武嬉,“大王信这帛书上说的吗?以为臣与南蛮勾结,更欲对大王不利?!”
接着他又看向不远处跪着的人证,声音带着颤,“又对此人的一番污蔑,深信否?”
周武嬉面色冷淡,坐在上首沉默了不过两秒,神情亦未有一丝的改变和动摇,淡淡的反问。
“那老师呢?”
“您是三朝元老,不单单是孤身为公子时的授课之师,更是废太子的亲师。”
“在您眼里,孤与废太子孰更配登上这齐王宝位?”
仔细听,他的声音很冷,也很平静。
就是这种平静,让魏奚和整个人如浸冰水,从里到外浑身冷的不能动弹。
他被周武嬉的话问在了原地,殿内无人敢言语。
半响,魏奚和摇头惨笑,“所以这就是大王不信臣的理由。”
不然周武嬉为何对那文士轻拿轻放,因为在他心里,真凶已经被认定是自己。
君臣离心,终是猜忌。
周武嬉懒懒的靠在王座上,看向魏奚和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也将对方眼中的悲凉视而不见,只是懒洋洋的回了句。
“若是国尉能将孤当作故去的废太子一样信赖看重,孤亦能信任国尉。”
可他真的能做到吗?
不能,他们都做不到。
魏奚和再怎么说服自己,周武嬉也始终比不上周武桓,这不仅仅是他一人这么认为,天下间这样想的人更多,因为这才是事实,这才是真理。
论礼数贤能,周武嬉哪儿点比得上周武桓?
“大王说的没错。在老臣心里,你比不过废太子,所以大王不信臣是真心为你好,也是理所应当。”
魏奚和摇了摇头,自觉嘲讽又可笑,可更多的是无力。
看着上首沉迷美色的君王,眼前浮现起对方幼时,自己教太子读书时,他从旁听课时的画面。
谁能想到,那时的周武嬉会成为今日的齐王,而他满心看重的周武桓却魂归黄泉。
上天啊……真是跟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你怎么能比,你怎么比得上啊,可笑……真是可笑,最后竟是你这种人坐上了王位。”
“忠奸不辨,是非不分!苍天不公!误我大齐!”
“魏奚和!!你放肆!”
恰是魏奚和苍老的声音落下,周武嬉暴怒的声音就随之而起。
众臣也被魏奚和的口出狂言吓到,有老臣上前劝魏奚和,不想他再激怒君王。
魏奚和却仍在突自大笑,好似癫狂,“一封书信,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小人!满口荒唐言,就定我叛国,何其可笑啊?”
“我魏奚和一生磊落,赤胆忠心,如今却落得小人诬陷,君王猜忌!大王若信我叛国,不妨今日就拿了我的性命去!也让臣早些卸下这为国重担,去地下伴先王左右。”
“你以为寡人不敢杀你吗!”
周武嬉怒不可遏。
魏奚和笑着笑着,眼中又有泪溢出。
他好像身处一方荒诞的戏剧,周围尽是一出由数人合力演绎的戏,只是戏中该清醒的人都清醒着,只有周武嬉这个傻子,还看不清别人的阴谋。
“大王,你是齐国的王,你的眼里该看到更大的世界。臣一人之死不算什么,可臣死后,大王真能在这群狼虎饲之中守住这大齐江山吗?”
老人的声音已近乎哀鸣。
在座无人敢出声。
周武嬉看向魏奚和的眼神冰冷的像看一个死人,沉着声,字如寒冰,“这齐国,寡人说了算!就算没有你魏奚和,我大齐也照样强盛不倒!”
“没有你魏奚和,还有张卿、郑卿,还有满朝臣公,你莫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大王……”
周武嬉这话说的太不留情面,这样对一个将毕生心血都奉献给了自己国家的老人未免冷血,有听不下去的老臣出言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朝臣当中地位最高的魏奚和尚且被如此对待,他们这些不如他的人又哪来的资格开口?
魏奚和面色苍白,身体几欲站立不稳摔倒。
周武嬉甩袖负过身去,不去看他,江臻儿浅浅的扫过在座之人面色,继续装哑巴。
“罢罢罢,老夫懂大王意思了……”
魏奚和好像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轰然跪倒在地,一连叹了三声,好像将大半辈子的傲气都消磨殆尽。
“那便请大王,赐老臣一死吧!”
“国尉!万万不可!”
“大王,还请开恩啊!”
“此事蹊跷,还请详查之后再作定论……”
一时间求情的、劝服的声音都涌现了上来。
魏奚和门人弟子无数,不论其中多少人是真心实意,但这群人和他都算利益共同体,一旦魏奚和倒了,于他们的势力亦有影响。
但没想到,殿中还有几个支持周武嬉和定罪的。
眼看又难免一场吵闹,魏奚和在这时出声了。
“老夫在此谢过众位大人好意,但老夫心意已决,也请各位莫要再让大王为难!”
魏奚和看向上首背对着他站立的君王,一双苍老的眸子里好似什么都没有,唯有苍茫。
“大王还等什么?不下令吗?”
嗓音沙哑,没有绝望,也没有害怕,相反甚是平静。
周武嬉心底有一簇火苗在烧着,恨得牙痒痒,他倒是真想一旨诏书赐死这老匹夫,但……
他很清楚,魏奚和在齐国的影响力有多高,若真要就这么下旨,外界定然不服。
周武嬉倒还没被气得完全糊涂。
他深吸了两口气,冷哼道:“你若真想自证清白,何不自溢?寡人也想看看,国尉的忠心到底有几何。”
冷漠而又嘲讽的一句话让魏奚和一愣。
说罢,周武嬉挥袖离去,江臻儿垂着的眸中闪过一抹思考,施施然起身追周武嬉而去。
立时有机灵的寺人一声高喊,“散朝!”
齐王被气走了,留殿中众人反应各异。
几秒过后,李念仁大喜过望连忙过来扶魏奚和,“老师,大王这是不定罪于您了吗?”
有人喜,有人忧,更有人看不懂周武嬉是何意思,明明气得要死,最后却不了了之?
魏奚和顺着他的力气站了起来,目光落在斜右角的少年身上,“恭喜你,你赢了。”
“我输了。”魏奚和道。
有老臣纷纷叹气,不忍的退出去。
也有人大抵是察觉到萧玖和魏奚和之间的古怪,众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不去凑这个热闹。
等到周周安静下来,萧玖俯身朝魏奚和一拜,谦卑和煦。
李念仁颇为看不顺眼他做这个样子,像得很拿腔作势、故意做作,只是不待他出声讽刺,便听耳边传来他老师的一句。
“春秋看客。”
?!
此时的殿内,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唯余他和魏奚和萧玖三人,李念仁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你说他是谁?!”
寂静而空旷的大殿,萧玖望着殿上空荡荡的王座,良久未曾出声,像是未曾听到他的话。
只是开口更像默认、回答。
他说:“那天晚上,我见到长公子时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我问他,可有想过,若有朝一日,他的父兄向他挥来屠刀时,他待如何处之?
“他说,进退无路,徒之奈何。”
萧玖承认了。
魏奚和的目光看向他,眼中有震惊亦有复杂,他震惊于自己猜对了,可也对这个结果心情复杂万分。
春秋看客……竟是萧玖?
天下谁能想到这个结果,怪不得当初恒儿说是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啊。
若非……他现在怕是也猜不到这件事。
魏奚和深深的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李念仁,“念仁,你退下吧,老夫与他单独说些话。”
他将手臂从李念仁的搀扶中挣出,站直身子。
后者默默看了看殿中的二人,躬身退出。
“若能早些想破你的这一层身份,或许今天,就不致于输给你。”
“你想说的是,若早知我是春秋看客,你就不至于大意而输给我。”
少年唇边溢出一声冷冷的轻笑,侧身看过来的眸子里也泛着轻微的嘲讽,不过一瞬,脸上的笑便已收敛。
“你错了。你输给的,不过是你自己。”
萧玖摇头轻声否认,缓缓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哪个君王会信重有二心的臣子,尤其是还忠心旧主,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随着萧玖的话音落,魏奚和的脸色更是白了一分,那句死人二字在他听来,尤为刺耳。
倏忽,他苦笑两声,“所以老夫落得今日下场,全怪我自己,你就不想杀我?”
魏奚和不信。
哪怕萧玖表现的再平静,可那平静的表象下透露着的杀意,他能清楚的感知出来,作不得假。
萧玖的目光又重新转向王座,在那王座上,他好像看见这片天下一代代人之间无尽的销烟,看见从前无数在他面前死去人的脸。
“我前路已定,无人可阻,若不杀你,我如何前行?”
寂静无声之中,这话格外的冷。
他们彼此都知道,魏奚和绝不可能投诚于萧玖,所以萧玖只能选择杀他。
既是为仇,也是不得不为。
魏奚和愣住,看着萧玖的侧颜,好像猛然明白了什么,目光也看向王座。
最后的最后,萧玖拉开殿门,魏奚和在他身后出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他吗?”
一个人的名字被声音极轻的道出。
萧玖顿住脚步,轻轻的点了下头。
那一天,魏奚和独自一人在殿中待到最后,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独自沉默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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