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师父啊,您怎么在十王审判殿咧?这不是审犯人的地方吗!!!”
阴六六竟然现在才反应过来,徒弟太傻,不想要了。
“阴六六。”
“在!”
“从今天起,你出师了。”阴沨说。
“太好——啊?”阴六六的下巴摔在地上,捡了三次才勉强捡起来,“师父什么意思?师父不要我了!师父该不会嫌我太傻,不想要了吧!”
阴沨无语,他怎么知道我这么想。
眼见阴六六泫然欲泣,阴沨于心不忍地甩了他一巴掌:“你多大?几百岁?哭,还哭。”
阴沨下手不重,但还是在阴六六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阴六六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师父你……你真不要我了……”
“以后肃英宫、十殿下,还有这座山,都拜托你了。”
阴沨转身向院门外走去。身后阴六六喊“师父”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山径上盘桓萦绕,阴沨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不过对于脑子里装了千年记忆的人来说,记性太好,反倒是累赘。
阴沨很少过分纠结过去的事,因为过去的事太多了。
“任凭他叫吧,总之,我不会回头,”阴沨想。他再也不是徒弟口中“全冥界最厉害的鬼”。
从十王审判殿不能直接离开冥界,五道山门封了五道结界,防止恶意闯入,想要离开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此山名曰“玄山”。“玄”实为“悬”,山尖朝地、山麓朝天,满山生长泡桐树。清明前后,白、紫二色的桐花盛开,接天连地,蔚为壮观。冥界相传:“玄山清明,花前月下,可听凤吟。”
地府当然没有凤凰。所谓“凤吟”是铃铛随风而动的声音,青铜的风铃被铸造成桐花的形貌,藏在树林中,让人误以为是凤栖梧桐、引颈高歌。
十殿下借一句老杜的诗词“梧桐栖老凤凰枝”,命名此景为“凤吟老桐”,列为冥界四大奇景之首。
《地府志》中记载:“玄山冥桐为痴人所种。”相传两千年前一位上仙下幽冥探访故人,不遇,上仙叹惋,种漫山白桐以寄相思。
为此,“凤吟老桐,铜铃花响,声声朵朵,朵朵生生”,传为一段佳话。
阴沨心中惋惜,他这一次离开没有赶上花期。
直到走到山脚下,背后的呼唤声仍然没有停止。那声声“师父”一声紧似一声,气息凌乱。阴沨有些迟疑,自己就这样走了,是否有些绝情。
他在山门的界碑亭刹住脚步,一转身正撞上阴六六,阴六六手中的大喇叭喋喋不休地播放:“师父!师父!等等我!师父!”
竟然还是倍速播放!!
“哎!师父!你终于肯回头啦!”阴六六把喇叭背到身后,藏在他过分茂盛的卷毛里,脸上却看不出一丁点的愧疚。
阴沨忽然觉得教出这样的徒弟,自己确实应该反思一下。
阴六六目中赤诚,道:“师父要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都不重要。那是师父您自己的事,我管不了。
“我只希望师父别忘了我,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别再像今天一样,让我以为自己空等了四十年。”
阴沨一时语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发现这个徒弟确实和四十年前不一样了,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阴沨几乎要仰视他——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站在台阶下,而阴六六站在台阶上的缘故。
“别送了,拿着喇叭出去丢人。为师……”阴沨沉吟半晌,取下青铜面具交到阴六六手上。
这是阴六六第一次见到师父的真面目,对上那双淡泊含光、流而不动的眼眸,惊得说不出话。
阴沨一甩袖子,道:“为师下凡。”
他迈过阎王殿的最后一道门槛,像一只折翼的鸟,从天际坠落。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可眼前只有浓黑色的虚无。
阴沨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坠落,可在他努力张开五指的时候,另一只手抓住了他,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将他从虚无中拉了出来。阴沨倏然睁眼,眼前是鬼董屋顶整洁的木梁和天花,“是梦……”
一梦格外漫长,他逐渐忘记自己在梦里,完全沉溺其中不想出来。阴沨撑着床板坐起来,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活动手腕,他以为梦里抓住他的那个人是月不开,但月不开分明不在这里。
“怎么搞的……”阴沨趿着拖鞋走向书房,抬眼时发现菱花窗格上积了三指厚的雪,几乎将窗户堵死,窗外天地一派银装。
下雪了?秋天而已,竟然下了这么厚的雪。
店门开合,月不开挟一股冷风灌进店里,大衣上挂了不少冰晶,“哟,阴大人!睡醒了?”
“我……睡了多久?”
“2035年了!社会主义现代化都实现了,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怎么样阴大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月不开脱下外衣掸雪,见阴沨全然愣住了,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只睡了半个月,十五六七天吧。”
“那也挺久的……”阴沨捋开额前的乱发,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睡这么久。
“之前我兄弟来串门做了一桌好吃的,你一口没吃上。可惜了,”月不开凑近看了看阴沨,“嫦娥送的药效不错,雷劈的痕迹完全看不出来,就是副作用太强,容易让人做噩梦。”
当时嫦娥送的是试用药,还处于玉兔制药实验室的研发阶段,被阿柴撕去了“样品慎用”的标签,月不开和阴沨都没有注意到,成了试药的小白鼠。
阴沨陷在梦魇中沉睡不醒的第五天,月不开实在担心,直接冲上广寒宫找嫦娥问清楚,这才知道阿柴从中做了手脚。
月不开气冲脑门,如果不是嫦娥一张冰山似的脸把他怼出门去,他绝对会像几百年前一样,再掀一次月老庙。
“我真怕你睡死过去……”月不开不顾一身冷气,径直抱住了阴沨。
他是真的怕了,怕自己再把人弄丢了。
身上的雪沫融化,一粒粒细微的水滴珠圆玉润,挂在发梢和毛衣针织的纹路上。阴沨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似乎没有介意,月不开没忍住多抱了一会儿。
“阴大人今儿想吃什么?”
“……胡辣汤。”
“没有别的想吃的?”
阴沨拍了拍月不开的后背示意他放开。阴沨下手不轻,敲得月不开胸腔共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他正发窘,却见阴沨眼中含笑,说:“不想。”
月不开在厨房忙活晚饭,他料想阴大人属于“君子远庖厨”那一类,不让阴沨搭手。阴沨就像监工似的杵在一旁看。
月不开冷水和面,掌根一下一下按在面团里,力道十足。揉面是个技术活儿,和习武练功一样,下盘稳,脚下生根,腰眼发力,力通脊背,浑身聚气从掌心输出。
初学时,人发力带着面团动;熟练以后,仿佛是那一团白面在面板上弹跳,带动整个人上半身起伏律动,颇为和谐,达到人面合一的境界。
是个高手。阴沨想。
面团揉好,在倒扣的不锈钢盆里醒面30分钟,月不开手掌上干净,没有黏着一丝多余的面糊,他靠在桌子边上拍掉面粉,对阴沨说:“你睡的时候偶尔会说梦话。”
“是么。都说些什么?”阴沨不信自己会说梦话,多半是月不开胡诌。
“喊名字。”
阴沨眼神一凝,“我……喊谁?”
“阴六六。”
“不可能。”
“要听录音吗?”
阴沨差点掰筷子,竟然还录音了,变态啊!“没想到月店长还有这种癖好。”
“不仅有录音,还有录像,”月不开笑,“店里有监控,你睡着了不老实,有几次从卧室跑出来到前厅晃悠,监控都录下来了。”
“我……梦游?”阴沨活了将近一千年,头一次知道自己梦游。
阴六六“天上地下,为师独尊”的脾气月不开略有耳闻,铁面阴煞神宠徒弟也是鬼神中人尽皆知的事情。阴沨陷在梦魇中的时候额角全是冷汗,嘴里喃喃,叨念阴六六。月不开以为阴沨思虑徒弟,一通电话打到地府肃英宫去,叫阴六六来人间看看他师父。
没想到阎王殿肃英宫的电话通话审查格外的严,分外线和内线。接线员对月不开说:“没有大人的指令,我们不敢随便把电话接通到内线去。”
月不开心急:“哪个大人的指令?”
接线员回答:“阴大人。内线外线的规矩是阴大人在的时候立下的,为了防止骚扰电话干扰工作,都会由我们前台接线员审查,再转接内线。”
阴大人“严于律己、苛以待人”的名声真不是瞎传,月不开苦笑:“我找阴六六有急事,姊妹你通融一下呗?”
接线员回答:“没有大人的指令,我们不敢随便把电话接通到内线去。小阴大人公务繁忙,无暇抽身。”
这一回月不开急了,冲电话那头吼:“你们家阴大人在我手上,我找他徒弟阴六六,你听明白了吗?”
接线员仍然心平气和,回答道:“没有大人的指令,我们不敢随便把电话接通到内线。系统自动判定为您所说的话为绑架勒索,骚扰电话,概不受理。”说着把电话挂了。
月不开惊愕,这年头阴曹地府接线员都换成人工智能了。
“本来以为能让你徒弟过来一趟的,”月不开面露歉意。
阴沨走后,肃英宫负责投胎转世的大梁就压在阴六六肩上。阴沨只收了他一个徒弟,衣钵传承,非他莫属。这份责任之重,活生生把一个烂漫跳脱的阴六六压成了第二个阴沨,人称“小阴大人”。
阴沨微不可察地叹气:“历练他是应该的,我不能守他一辈子。”
月不开咂嘴感慨:“还是父子情深呐!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位老父亲似的师父。阴大人,你还招生吗?缺徒弟吗?你看我够不够格做你徒弟?”
阴沨指着挂钟示意月不开时间到了,面醒好,可以开始搦面筋了。
月不开会意,手头麻利拾掇面团:“我算是明白了,阴大人不缺徒弟,你缺个厨子。”
缺个愿意照顾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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