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巴说起故乡的故事——

    三十年前的晚秋,在外地务工的青年敖拉得知老家的媳妇要生产,请假回乡去。走到额尔古纳河支流的托落河右岸时,敖拉看到河岸倒了一棵小白桦。

    在边民眼里,白桦是纯洁和坚韧的象征。它们能熬过千百个零下四十度的寒冬,而此刻的白桦没有倒在暴风雪的重压之下,它半身倾倒沉在河水中,睡在这个秋天。敖拉心底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疾步向族人放牧驻扎的营地跑去,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妻子早产,敖拉着急看妻子和孩子,但族人拦他,不让他进家门。

    邻家的婶婆说:“还是别见了,你媳妇中邪了!”

    敖拉急红了眼,“不可能!谁说的!”

    婶婆神色惊惧,埋头念叨:“yadegan……yadebei!yadegan……yadebei……”

    她说是达斡尔土语,意思是“先知”、“敬畏”。

    敖拉即刻明白这是萨满大仙的意思,不禁破口骂:“都他妈快21世纪了!听萨满的鬼话?今晚要是出了人命,我第一个送他进局子!!”

    敖拉向来不满老家人的思想封闭狭隘,说自己要走出去,见大世面。他早些年一人拎包外出打工,到了而立之年才有点对家乡的眷恋。但他依旧看不惯老家这种迷信的风气。

    他甩开老人的手冲出去,可没跑几步便看到自家房子和帐篷被一圈一人高的桦树皮围了起来。饲养的五头驯鹿被赶到圈外面,相互蹭着脖颈缩在火光照亮的边缘地带,嚎叫,不安。

    桦树皮上挂了各色的破布条,布条上系黄铜铃铛和鹿角骨随风作响。敖拉上手要扯,被树皮里面的萨满喝住。

    萨满用一种胸腔共鸣发颤的洪亮声音嚎道:“德尔德亚得额,额乌色雅德!jaojaaleijabk……”

    “你的尸体葬在天穹做的坟茔,你的灵魂哦,被圣鸟与自由的风带走……”

    他吟唱的是悼词,送亡魂飞升天际。

    獐皮鼓声伴随铜铃,一下一下扣在人的心尖上,似乎能挤压出鲜血来。

    “是谁死了!不死人怎么会唱这个……是谁死了……”敖拉扑在围挡上,竟丝毫察觉不到白桦皮断裂的木刺刺进指甲的锥心之痛。

    大伯将敖拉拉开,乡民告诉他前天晚上他媳妇生产的时候断气身亡了,孩子也没生出来,死在腹中。

    孕妇死后必须要火葬,否则会“起旱魃”。这是祖宗传承的规矩。

    大地深处的旱魃一旦现世,土壤中的水分会被神鬼的火焰烧干,连年大旱、山火蔓延,赤地千里。神圣的驯鹿没苔藓吃,神鹿活不成,人也就活不成了。

    乡民都说1987年那一次大兴安岭烧了一个月的特大山火就是旱魃作祟,绝对不能做出违背祖训的事情。

    火葬台搭好,燃烧的火把擦过薪柴堆的刹那,血淋淋的封布突然一抖!台子上的孕妇抽搐起来,胡乱喊叫起众人听不懂的话。尸体居然奇迹般的复活了!

    一众乡民马上把孕妇抬进帐篷里,萨满大仙在产房外跳神,肩头和裙腰的彩布飞旋如同托落河水中扭曲倒影的彩霞。

    神歌合着腰铃神鼓,老萨满向天神腾格里和大山深处的神明祈祷,从晨光初显跳到月色西垂的深夜。孩子顺利出生,母亲已然断气。

    敖拉颓然跪在桦树皮包围的法场外,送魂的神音浩荡、骨铃依旧,似乎将一直唱到世界的终点,永不停歇。

    萨满说这男婴是诅咒中的“尸魃”,尸魃不死,它会克死整族的人。

    “因此,那个身负诅咒的男孩必须死……”

    刑巴说到这里,众人噤声,好似被故事中低沉的古语拽进了那个深夜的山村,铜铃和獐皮鼓的野□□响混在风里,在耳畔,在身后。

    篝火在脚边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映在每个人的眼中,与他们沉寂的灵魂相互碰撞。恍惚间,他们便是三十年前桦树皮外的人们,屏息等待萨满的“雅司·伊西柯柏”丧礼的仪式结束。

    那是部族中历时最长的一场祈神舞。萨满大仙跳了足足三日,他把自己的命渡给了身中诅咒的男婴,用自己的死亡阻止旱魃现世。

    人们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一位披挂兽皮彩帛,手摇皮鼓铜铃的老人望向被面纱般雾气遮掩的远山,倒在深秋清晨熹微的光里。

    他死之后,部族中再无神迹。他是托落河两岸最后一位萨满。

    但乡民都认定受老萨满庇佑而活下来的男孩就是天神授予的神子,是下一任的萨满。

    他们阻拦敖拉,不让他把儿子带走。萨满属于冻土草甸、属于托落河的晨曦,应该受白色驯鹿神的铜铃声驱使,应该跪在天神腾格里的足跟,用玄奥的舞步和神歌呼唤原始的神明,祈求福泽与庇佑。

    他是萨满!萨满不能离开他的故乡!离开,便是摒弃了族人对神明的信任,是渎神。

    然而,敖拉还是毅然将儿子抱走,彻底终结了那个洋溢神话色彩的纪元。绿皮火车一路向南,此一去,不复还。

    刑巴抿了一下嘴角,“敖拉是我父亲,故事中的那个男孩……是我。”他抬眼瞥了一眼篝火对面的阴沨。

    刑巴清楚记得父亲带自己离开托落河右岸时,萦绕天际的玄黑浓雾归于密林与大山的深处。

    雾中似有一人,衣如玄天渚,半面刺金符,五弦钩素月,一息平山海……

    刑巴和那人对视过,或者说,他出生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世界便是那人赤色的双瞳。他永生都忘不了。

    那人张口而不言,平静地隐入山林,但刑巴却仿佛从他身后看到卷天席地的烈火和浓烟中傲然的孤峰。

    刑巴不是那是预言还是远古的过去,但那是他唯一一次以萨满的身份接纳神明的启示,仅此一次。

    此后,尚在襁褓中的神子被斩断了与神明的联系。他身上再无神秘的诅咒,没有民族的印记,唯一印证他传奇身世的只有他奇特的名字:刑巴。

    这是从达斡尔语里“wakxbel”的发音音译来的,敖拉这种笨拙的方式向族人赎罪。赎莫须有的罪。

    “抱歉。‘抱歉’是我名字的原意,”刑巴盯着柴堆不敢抬头。

    他的命是别人换来的,可他连报答的机会都没有,他可以去任何地方,故乡是他唯一回不去的地方。

    刑巴眼里有些湿,他不想被人看到,猛男落泪实在是一件丢人的事。

    他努力憋住眼泪,突然肩头被人猛拍了一下,扭头正对上柒陆叁的笑脸:“嗐!谁还不是个大难不死的哈利波特呢!刑哥,别哭!我看看,别用手当着!”

    周围人跟着起哄,柒陆叁把刑巴按倒在地,跨腿骑上来用膝盖压住。

    他拨开刑巴遮脸的手,“赶明儿咱这趟跑完了,我买豪车带你回家!我告诉你不许哭啊!我被你打屁股的时候都没哭,你不许哭!”

    “牛逼啊!还有人敢揍小柒爷?!”这种事老司机韩大坤听着新鲜。

    “柒老板被打过屁股呀?出息了……”叶潭托腮看热恼。众人的话题一下子从刑巴悲伤的童年回忆转移到“小柒爷被揍”的劲爆话题上来。一众糙汉围着篝火敞开了闹。

    月不开碰了碰阴沨的胳膊肘:“我说,我怎么觉得咱俩在这儿有点多余呢?”

    阴沨直勾勾盯着篝火对面的人团发愣,月不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阴沨一直在看刑巴和柒陆叁。小柒爷耍赖似的不肯从刑巴身上下来。

    “都三十好几岁的人了,荒山野地的,真能搞!”月不开“啧”了一声。

    阴沨一本正经问了一句:“他们两个是一对么?月不开,我怎么觉得你认识的人都有点……gay?你不会也是吧。”

    “我他……”月不开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真喜欢一个人,用心喜欢,是三个洋字母能说清楚的吗?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几个月来和阴沨的进展突飞猛进,旦凡再多勇敢亿点点,他就向阴沨可以表白了!没想到阴沨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份真挚的感情!

    月不开无语凝噎,心里拔凉:难道是我不够张扬?太深沉,沉到水底了?沉到没地方再沉了?阴沨他……他不至于如此不开窍吧……

    “是的话就大胆承认,没什么大不了的,”阴沨说。

    “我们地府有人专门喜欢和人体纵切面|做|爱;有人把种子埋进肚脐,让紫藤萝的树藤长入身体内部,欣赏自己身上开花;还有人喜欢动物骨骼的,看见一条心仪的猪肋条骨也能性奋,为了抚慰自己下半的灵魂,他专程请半天假不来上班。我都不歧视。”

    阴沨指间戒指轻转,随口补了一句:“但这种请假的理由无效,算无故旷工,必须要扣他工资。”

    “你们地府里真是……人才济济啊!”,月不开汗颜,心想:阴大人在地府的时候要整天面对这些变态,实在太为难他了!

    然而,阴沨的语气平常,毫无波澜,仿佛他探讨的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而是早上遛弯的大爷随口聊两句:“您吃了没?吃的嘛?我在家吃的萝卜咸菜。”

    阴沨他……未免也太淡定了。

    月不开觉得嗓子发干,阴大人在那种环境下生存了千年,会不会也变了……

    “被吓着了?这才哪到哪。有机会来阴间来练练胆子,你们天上的神仙太安逸,除了渡劫下凡谈个三生三世的情爱之外,脑子里半点正事都没有。我也是闲的,陪你们这帮人胡闹,”阴沨拎背包要走。

    没半点正事?他是这样想的……月不开扯开领口的粘扣,他胸口发闷,扯开扣子还是闷。他吸了几下鼻子,竟有些找不到呼吸的感觉。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月不开想。

    “月不开。”

    “月店长?”

    月不开循声看去,阴沨扛包抄兜站在覆雪的小丘上,拉高的衣领遮住下巴。婆娑的干枯树影映在他身上、脸上,他亦像一棵裹着厚雪的小松混入其中,或是藏匿深林的精灵。

    而此刻,精灵正垂目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怜惜。

    “月不开,跟我走一趟。我们……谈些正事。”

    “好嘞!阴大人!”

    月不开乐颠颠地向阴沨跑去,几乎脚不沾雪。他心里美:呼吸顺畅的感觉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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