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桃卿而言,  有于界的一切显得十分神秘,哪怕师尊顾雪庭与神梦山和莫不臣系匪浅,他这两者的了解相当有限,  不比寻常修士多知什么。

    在辈子,他与神梦山唯一的接触就是顾雪庭四百岁生辰时,莫不臣派下十二神使中的丑、寅二神使为顾雪庭庆贺,这两位神使在他面前说了几句话。

    那时,  二神使身披洁白斗篷,白牛和白虎面具覆面,坐在合欢宫的主殿中,旁边有顾雪庭和宫主孔致作陪。

    他们招来桃卿,  桃卿入殿后行礼,  二神使隔着面具细细地打量他的眉眼,问:“他就是桃卿?”

    “正是小徒。”顾雪庭说。

    “可谓丰姿冶丽,  水月观音。”神使点点头,  忽而叹息一声,  “可惜……”

    剩余的话他们没有讲完,  即使顾雪庭问起,也只是微微摇头,显得高深莫测的。

    桃卿作陪片刻就退出了宫殿,心里不舒服,不仅是因为那句不明所的“可惜”,更重要的是他能觉到神使们骨子里的目中无,即便是评价他,  也只是顾雪庭说,而非他说,似乎把他当成了货物,  他的想法与受根本无紧要。

    正因此,桃卿神梦山的印象变得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认同神梦山是天下修士的修圣地,主莫不臣救过他师尊,便于他有恩,值得他尊敬喜爱。

    另一方面,丑寅二神使傲睨自若,目无下尘,他不喜欢他们,连带着神梦山也变得没有那么向往了,反正他不求得,只求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神梦山不也罢。

    因此,他无从得见神梦山,也没有深入打听师尊与莫不臣的系,只知莫不臣曾救过师尊一命。

    但经历过曲无佑一事,桃卿的心态变得有些不同了,他要修炼,他要神梦山问,就算不能得升仙,他至少也要有自保之力,才不至于在遭胁迫时束手无策。

    因为重燃了神梦山的向往,桃卿现在才分外好奇,莫主与师尊到底是什么系,为什么他会救下师尊,且师尊另眼相看?

    不过顾雪庭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其实我与你一样,不知晓为何莫主当年要救下我,我从未往界,亦不曾见过主颜。”

    桃卿惊讶地说:“师尊不认识莫主?”

    “是。”顾雪庭说,“三百年前,我与孔师弟一同出行,被妖修重伤,『性』命危在旦夕,幸得莫主遣出界修士前来相救,我方能保『性』命。”

    “自此之后,我与莫主时有传讯,也曾问过为何救我,莫主只说时候未至,不便相告,待时机来临之际,我自会知晓。”

    这大概就是神梦山一派的行事风格,扑朔『迷』离的,无论说什么只说一半,剩下的任凭你猜,但时常猜破脑袋也想不出背后的玄机所在。

    但此事放在莫主身,便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桃卿毫不怀疑地说:“想必莫主自有他的理。”

    顾雪庭应:“为师也这般想,后来就不再与莫主提起此事。”

    桃卿总算这件事的来龙脉有所了解了,转而问起法器的事:“周鬼君体内的法器‘婴累’此邪异,师尊为何要我将它取来,难它还有别的用处吗?”

    “是前些时日莫主传讯与我,要我收此物,待丑寅二神使到来时交给他们。”顾雪庭叹息,“此物邪异,交由界保管最为稳妥,却不想误了周怀『性』命。”

    桃卿忙:“师尊不必自责,我观周鬼君言行,他应当知交出法器会元神崩散,但他还是自愿将法器交给了我,也许他已生无可恋,萌生死志,无论何,这件事怪不到您的身。”

    顾雪庭沉默良久,最后说:“谢谢你,卿卿。我行动不便,出宫困难,就由你来替我好好安葬他吧。”

    “师尊放心。”桃卿说,“明天魔舟会经过苍桐山,我打算将周鬼君安葬于此处。”

    苍桐山风景清幽秀美,迹罕至,周怀厌恶被打扰,应当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好,那就辛苦卿卿了。”顾雪庭温柔地说。

    桃卿甜甜一笑:“为师尊做事怎么能叫辛苦。”

    师徒二又说起了别的事,一直聊到晚,侍女前来恭请顾雪庭就寝,深知师尊身体不好的桃卿立刻要求顾雪庭快睡觉,不准再聊了。

    “你啊。”顾雪庭无奈地笑了笑,“那好,你也早些歇息。”

    桃卿断开传音,又看了看兰漪,和他说了会话,就也休息了。

    转日,魔舟飞至苍桐山方,桃卿与白复玉打过招呼,待魔舟降落后,带着两个大胆的奴仆走下魔舟,入山寻找合适的地方安葬周怀。

    在山中兜转小半日,桃卿终于寻到一处景『色』与风水皆宜的宝『穴』,命两个奴仆挖出土坑,布好棺椁,再打开储物袋,小心翼翼地将尸骨放入棺椁中拼出形。

    最后一块骨头摆好,两个奴仆抬头看向桃卿,桃卿点点头,示意他们可钉棺了。

    然而就在两个奴仆即将合棺盖之际,一股灰雾从缝隙中喷薄而出,直接扑向桃卿。

    这股灰雾不含恶意,却甚是冰冷,桃卿不慎吸入些许,立刻觉到五脏六腑的血仿佛被冻住了,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的耳边『荡』着凄厉的嘶吼声,是属于周怀的,哪怕神形俱灭,周怀莫不臣的恨意依然留存在这个世界,甚至已深入进骨髓里。

    “桃卿,你看着,你该知的……你该知的!”

    伴随着这句话,桃卿的眼前出现了种种幻象。

    幻象中,他看见了周怀英俊的面孔,这是久前的周怀,那时的他蓝衣负剑,英姿卓荦,意气风发,行走在门派的山路,吸引了众多女修的目光。

    突然周怀停下脚步,头笑望过来:“莫师弟,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师兄背你?”

    “不必了。”

    伴随着冷淡的声音,一个白衣少年出现在周怀的视野中。

    少年年岁不大,只有十四五的模样,却仙姿玉貌,丰神秀逸,肤『色』雪白得隐隐透明,整个玉雕琢,尤其那双眼睛,平静无波,似琉璃般纯净清澈,令过目难忘。

    他一出现,原本英俊非凡的周怀被衬得黯淡了,但周怀丝毫不介意,笑着他说:“来了就好,快走吧。”

    说完,周怀转身,快步向前走,但少年仍是不紧不慢的步伐,步速不变,每一步似精心丈量过,距离没有丝毫变。

    一幕幕幻象飞快掠,桃卿看到周怀十分照顾这位莫师弟,两结伴闯密境、斩妖兽、斗魔修,相伴百余年,周怀将他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亲和朋友。

    百年后,周怀与一美丽女子相互心生爱慕,两结为侣,婚后三年,妻子诞下一龙凤胎,周怀欣喜不已,邀请师弟前来做客,看一看他的一双儿女。

    少年约登门拜访,周怀出买酒,待他归家时,竟闻到院子里传来了浓郁的血腥气,瞬间面『色』一变,破门而入,看到的就是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她至死抱着怀中的两个婴孩,拼命地保护他们,可他们的儿女也俨然气息已断,鲜血汩汩地从脖颈中流出,断了大半截腔子。

    少年的面『色』平静无波,漠然地凝视着地的鲜血,一口口地将茶饮下,不疾不徐,不多不少。

    血正好流至他的脚下,却像计算好的一般,未沾染到他的鞋子,依旧洁白新。

    他的也还是那么干干净净的,好似一尊玉像,不染红尘,哪怕他刚刚亲手杀了师兄的妻儿。

    “周师兄。”

    他轻轻放下茶杯,放下一朵花,淡然言:“茶好喝。”

    “啊啊啊啊——!”

    周怀双眼血红,目眦尽裂,提剑朝着少年冲了过,然而他远非少年手,只几招就被少年的剑穿胸而过,在剧痛中倒了下。

    为什么……为什么?

    濒死之际,周怀的视野中一片猩红,眼角爬出怨毒的光,质问着少年。

    “你我相识百年,我自认待你不薄,处处为你尽心尽力,视你为我手足,你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我有何处不起你?!”

    少年说:“师兄没有不起我,只是我修炼所需,才要借师兄的『性』命一用,就像是……”

    他沉『吟』一瞬,指向屋中的花瓶,瓶中盛着几支沾染『露』水的花枝,是周怀的妻子为了迎接客,特意从花树折下来的。

    “就像是你的侣将春『色』借来,为屋中装点颜『色』。”少年,“师兄,多谢你。”

    这个刹那,周怀什么明白了,原来少年修的是无情。

    他不懂爱,也不懂恨,只是一面平滑的镜子,映照着周怀的爱与恨、嗔与痴,他所为的同门之情、手足之谊,乃至今的血海深仇,是他自身的倒影。

    “哈哈哈哈哈……”

    周怀惨笑着流泪,在地艰难地朝着尸体爬行过,怀抱儿女,握住妻子的手,怨恨地诅咒。

    “莫不臣,你修不成无情的,修不成的。”

    “我用我的魂魄诅咒你,总有一天,你会懂得爱恨,你的所爱之将憎恨着你,他会让你心溃灭,魂消魄散,泯于天地之间,永世不入轮!”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听到“莫不臣”这个名字,桃卿心中一惊。

    这一刹那,幻象中的少年动作稍顿,抬起琉璃似的眼眸,竟与幻象外的桃卿视了。

    咔——

    幻象玻璃般破碎了,桃卿面『色』苍白地睁开眼睛,身体摇摇欲坠。

    忽然有环住他的腰,将他抱进怀中,喊着他的名字:“卿卿!”

    是庄宴……

    看清来的面容,桃卿难形容自己在这一瞬间最本能的受,大抵是既厌恶又依恋,既惶恐又安心,终于支撑不住地昏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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