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嗯。”黎梨打量着四周,他的目光掠过墙上的几幅字画,到书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最后落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这是一间文学气息很浓郁的屋子,眼前之人也是一副儒生的模样,那天落水呛得他迷迷糊糊的,但记得将他从水中救起的就是眼前之人,“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没事,不用谢,你落水时着了凉,受了风寒,昏迷了两天,不过我找大夫给你看过了,并无大碍。但需要好好休息,我先去给你煎药,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秦暮晨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又补充到:“你身体弱不宜走动,以免吹风加重病情,而且不会水还一人在江上饮酒,这样是很危险的,下次还是与人随行比较好。”
对此黎梨感到很憋屈,他当初他强行化成人形导致身体一直都有些弱,在加上中州有些水土不服,初春的江水还是很冰的,这一落就染上风寒了。
不过身体弱就算了,他还不会水。就不会水这事,师尊笑话他好多次了,但他可能是天生和水没什么缘分,学了好久都没有学会。
“我叫黎梨,暂时住在城西的福来客栈,现在身上没带银子,等我回客栈就把请大夫的钱给你。”
“没关系的,也没花多少银子,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你住客栈,那是外地来的吧?”
“嗯,算是吧。”黎梨想了想才回答。
苍澜不属于人间,而是介于人间和神界之间的一个空间,凡人到了苍澜后就可以修习仙术,达到一定的境界就可以飞升去往仙界。
苍澜百年现世一次,在苍澜现世的三年期间,有资质的凡人可以进入苍澜,选择加入门派或者做一个散修,而在苍澜修仙的人也可以进入人间,但法术会被压制。
上一次苍澜现世是在十八年前,而黎梨之所以能在一个月前离开苍澜来到中州,是因为黎长歌强行打开苍澜和人间的通道。这是极其困难的,在此之前不是没有人试过,但从来没有人做到过,可见黎长歌修为的强悍。
想到自家师尊,黎梨自豪感油然而生,的确也是,谁能随随便便打开空间的通道就为给徒弟一个生辰礼。他会心一笑,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了,“把师尊哄高兴,带师尊看遍人间的美景!”
“嗯……我叫秦暮晨,朝暮的暮,早晨的晨,你可以叫我暮晨。”
“秦暮晨,我记住了,你这名字倒有趣,我的姓是黎明的黎,名是梨树的梨。”黎梨不禁觉得好笑,本来告诉秦暮晨自己的名字是为了方便让他去客栈找他,现在倒像是俩小孩子在自我介绍。
“嗯,黎梨,那我先去煎药了,你再休息一会儿。”
秦暮晨离开后,黎梨被墙上的一幅画所吸引,画的好像是一个正在唱戏的花旦,这画和其他画的风格明显不搭,甚至和整个房间的风格都不搭,但却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黎梨不禁有些好奇这画背后的故事。
“师尊一直开着与归!”黎梨感觉到后,连忙将与归开启。
与归是双向的,如果对方单方面开启,那就只有自己能看到对方眼中之景,听到对方传过来的声音,而自己这边的情况对方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所以在黎长歌关闭与归的时候,黎梨也能自己说个不停。
因为他知道,黎长歌能听到。
“师尊啊,好像挺晚的了,你还没睡觉啊?”黎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他昏迷的这两天没和师尊联系,师尊会不会很着急啊?
黎长歌迅速放下手里的酒杯,把视线从摆放杂乱的桌上移开,“嗯,是挺晚了,快点睡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这是他努力压制过后的声音。这两天黎梨一直没有开启与归,天知道他有多着急,多自责。那天他明明知道黎梨喝醉了,一个人在江上还不会水,可他却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让黎梨上岸就关闭了与归。
“师尊,我之前醉得厉害,这两天都昏昏沉沉的,也就没有和你联系。”师尊没有问他这两天为什么断了联系,他不想让师尊担心也就不打算说落水之事。
他愈发觉得师尊变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师尊心中似有难解之结,他猜测这心结与那三年有关。
他真的只是昏迷了三年吗?
“师尊……”想起黎长歌之前不经意流露出的神色,他微微皱眉,没有继续问下去。
师尊,到底发生了什么?
“嗯,我知道了,没事睡吧。”黎长歌说完就又关闭了与归。
黎梨坐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他突然发现没有了与归的联系,好像这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落落的心漂浮不定,找不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他那么向往人间,来到这里必定乐不思蜀,可现在他才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我想陪在师尊身边,在云涧清修上百年也好,在人间云游四方也好,只要是和师尊一起。”
黎梨被自己这个冒出来的想法吓到了,摇摇头无奈苦笑:“看来我真的是太过依赖师尊了。”
师尊把他送出苍澜,那这天下还是要走一走、看一看的,不过在这个过程中要弄清楚师尊的心结所在。
他不忍看到师尊难受的样子。
“黎梨,药煎好了。”见黎梨在发呆,秦暮晨出声提醒。
“好的,谢谢,你先放在桌上,我马上喝。”
“喝完了药你好好休息,我先休息一会。”
这两天黎梨时不时发着烧,秦暮晨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两天,实在是有些累了。他把药放在桌上,拿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后就趴在了桌子上。
“你晚上就趴桌上睡?”黎梨看向坐在桌前的秦暮晨。
“这个,其实这房子是我租的,就这一间,不过我睡桌子没事的。”
黎梨想着要不和秦暮晨挤一挤,但从小到大他只和师尊睡过一张床,还是在小时候。
他很喜欢师尊房间里的味道,长大些时,也想过死皮赖脸的到师尊房间里去睡,当然是没有成功的,每次都会被赶出来。但他是个执着的人,屡败屡战,誓要在师尊的床上争得一席之位。
不过,他显然忽略了一个问题,这这床很小,根本没有办法挤。
“暮晨,谢谢你,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喝完药就回客栈去睡,这两天麻烦你了。”黎梨打量了一会这张窄窄的床,走到桌边对秦暮晨说。
“都那么晚了,别回去了,你住的客栈离这很远,我皮糙肉厚的睡桌上没事,你可不能再吹风。”
“我没那么弱的,况且今天是十五,那么大的月亮,路上又不黑,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而且我还会武功。”
“今天是十五?!”听了黎梨的话,秦暮晨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夜空中是一轮皎洁圆月。
“嗯,是啊。”他去杏花江那日是十三,暮晨说他昏迷了两日,那今天就是十五啊。黎梨看秦暮晨好像很激动的样子有些不明所以,认真想了一会后才回答。
“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个倒是把黎梨问住了,他看了一下月亮的方位思考了一会才回答道:“亥时了吧,怎么?”
“你先休息,我有点事需要出去一下。”话音未落,秦暮晨就匆匆忙忙地跑出门。
看秦暮晨匆忙样子,黎梨担心他遇到了什么事,也就顾不得药苦了,拧着眉头把药喝完也跟着跑出去。
苍澜,云涧。
“长歌。”
长悦走进黎长歌的院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黎长歌目光空洞,坐在石桌前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酒,桌子上空了的酒壶放得杂乱无章,石桌下还有一些摔碎了的酒壶碎片。
“你怎么来了,神界不好?”黎长歌没有抬头。
“神界虽好,但我还是怀念在苍澜的日子。”长悦没有说,他其实是不放心,所以回来看看。
“那你当初还那么执着于飞升。”黎长歌看向长悦。
长悦,掌门的首席大弟子,黎长歌的师兄。他在没有飞升之前倒是不常来云涧,如今去了神界之后却来得频繁。
“我现在也弄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那么执着了,其实现在觉得留在苍澜也挺好。”
“飞升神界的人果然不一样,可以随意出入苍澜,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神界看看?”
“你若是想,怕是可以在我之前飞升,这里真的就那么值得你留恋吗,你当初……”
黎长歌打断长悦的话,“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都过去了?没有过去,你还没有让它过去……长歌,放下吧。”长悦一把夺过黎长歌手中的酒壶,语重心长。
“若真的放下了,那我这漫长的余生便再无意义。”黎长歌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看向长悦的眼神尽是悲伤。
“放不下也得放下!你要是继续用现在这个样子去面对小梨,你以为你还能瞒多久?到那个时候你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长悦虽然不忍看到黎长歌听到这些时痛苦的样子,但是为了长歌也为了小梨,不能让长歌继续这样失魂落魄下去了。
“长歌,如果你还没有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就不要再和黎梨有什么联系,长此以往,他不会感觉不到,要是让他知道那三年发生的事,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你会害死他的!这难道是你希望看到的吗?那是你不能接受也承受不了的结果!”
长悦几乎是吼着把话说完的,若不是迫不得已,何以把话说得那么残忍。
“你会害死他的!”这句话在黎长歌脑海里一遍遍的回响,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把他牢牢地禁锢着,不管他愿不愿意去面对,他都已经是无处可逃。
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黎梨感觉他并无变化,让他相信那三年他只是昏迷了,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出现在黎梨的世界里,能以师徒的身份继续走下去,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世间百态,苦痛各不相同,没有选择是一种,别无选择也是。
“我不会让他知道,那样的结果不会发生,绝不会!”黎长歌看着月光下显得愈发洁白的梨花,像是回答长悦,又像是自言自语。
黎梨跟了秦暮晨一路,终于在一座戏院前停了下来。这座戏院看上去好像荒废了很久的样子,他跟着秦暮晨走进戏院,院子里有座戏台,很旧却很干净,像是常常有人打扫,“这戏院应该荒废了有几年了吧,这戏台怎么还那么干净?”
“是我打扫的。”秦暮晨转身继续道:“我每月十五都会来这里看戏,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不过今天看不了了,那么晚了,他应该离开了。”
“她?”黎梨看着眼前的戏台,想起了秦暮晨家里那幅花旦的画,“是你家里那幅画上的人吗?”
“嗯。”
“她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
“我很抱歉……”黎梨有些愧疚,毕竟秦暮晨是因为要照顾他才失约的。
秦暮晨的确很难受,不过并没有怪黎梨,只是难受下次见面又得一个月以后了,“没事,可等到下月十五再向他说明缘由,他会谅解的。”
“她现在在哪啊,明天你带我去找她,这事因我而起,我去向她解释。”话刚出口,黎梨就知道这个方法行不通了,看秦暮晨落寞的神色,这背后定有难处。
秦暮晨把黎梨带到戏台下的观众席处坐下,向他讲起了一段珍藏于内心深处的往事。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里,十年前我十三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少爷。那日,我读书读累了偷溜出来玩,见这院子好看就走了进来,一路上没见着人,后来才知道那天戏园的班主带戏园里的人到周家唱戏去了。我走到这座戏台前,他在戏台上,穿着戏服却没有化妆,很认真的在唱着戏,看起来比我小一点,长得很好看,我当时并不喜欢戏曲,却看呆了。”
“所以,你当时是看上人家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了?”
“他其实是个男子,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戏子在他人看来是很低贱的身份,寻常人家是不会把孩子送到戏班子里去的,只有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办法养活的人家才会把孩子送来,而且只有男孩,是没有人将女儿送来的。他五岁时,被母亲卖到戏班里,想着让他学唱戏也算有了一条出路,也算仁至义尽了,而且自己还能拿到些银子。但班主却没有打算教他唱戏,只是留下来打杂。他很喜欢唱戏,又聪明,只是看他人唱便能学得九分像,那天戏院里没人,他便偷偷登台唱戏……”
黎梨静静的听着,没有再出言打断。
秦暮晨的讲述很细致,黎梨甚至可以想象出秦暮晨没有说出来的地方,这戏院已经荒废多年,戏外的故事却在他眼前徐徐上演。
秦暮晨被那少年吸引住,一直看到一曲戏落幕。少年走下来看着秦暮晨却不说话,他的眼神很冷,那是不该出现在十岁大孩子眼睛里的眼神。
秦暮晨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你……你真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见少年没反应,怕少年不信,他有些激动,连忙又说,“真的,我从来不说慌。”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却不似之前那样冷。秦暮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离开,就站在那冲他傻笑。
“好啊,小贱种,你居然敢趁我们不在偷穿戏服,就你还想学唱戏,你也配!”一个应该二十来岁肥头大耳的人大骂着朝那少年走来,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一把将少年推倒,撕扯着他身上的戏服,秦暮晨冲上去阻拦却被推开。
“还愣着干嘛,都过来好好教训一下这贱胚子。”那胖子冲他身后的那群人喊到,他是班主的儿子王标,好吃懒做,整天无所事事,一直以来没少欺负那少年。
于是一群人冲上来对少年拳打脚踢,秦暮晨冲上去扑在少年身上,把他护在怀里,那些拳脚全落在他的身上,他冲怀里的人傻笑道:“没事,我不疼,呃……”
少年那刚刚受尽辱骂的没有变过的冰冷神色,在此刻却变了,那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随即又变成愤怒,他盯着对他们拳打脚踢的那群□□头紧握。
“小杂种,你那是什么眼神,给你点教训你还敢不服?”王标又朝他死劲踹了一脚,“长得这妖媚样,这么小就学会勾搭男人了,我看你就应该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少年没有再理会王标嘴里的污言碎语,他想推开护在他身上的人,奈何力气太小做不到。
秦暮晨晕了过去,失去了支撑后,整个人趴在少年身上,少年眼睛里泪水夺眶而出,他曾在这里受尽屈辱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而此刻的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流着。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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