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京城西边儿的上宁巷,兰香园露天戏台子上正水袖舞动,咿咿呀呀地上演着经典剧目——《花木兰替父从军》。
四皇子萧夙携友人在此,是为过大年看大戏带大家热闹一番,却被一个走错门的丫头扰了兴致,原本他只是想吓唬她一番,然后赶出去便可。
哪想来人竟然自报家门,称是承恩伯家二姑娘。
而那承恩伯家二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萧诉母妃非要他娶的那个男人婆比亲姊妹还亲的表妹。
萧夙当即来了精神,一本正经地拍案而起,“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冒充皇亲国戚,还不速速送去大理寺,以证视听。”
承恩伯家二姑娘王玉婵是个胆子小的,一听大理寺的名头就吓得直哆嗦,慌乱中却也不忘直呼其表姐大名,“沐棠表姐,救我。”
一声又一声,还越喊越大声。
萧夙一听这比男人还男人的名字,心中更是窝火,非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向左右令道:“还不快捂住嘴,给孤押去大理寺,真叫那个男人婆听见,可就麻烦大了。”
但命令已经下达,两个侍卫却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萧夙往外看去,竟是不知何时苏沐棠一袭火红胡服出现在了门廊之下,高马尾在冬日寒风的吹拂下扬起了威风凌凌的弧度,她托着下巴定定的注视着堂下的一切,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又听去了多少。
目光一压,萧夙注视到她腰间盘着的那柄褐色的皮鞭,顿时脖颈一凉,似乎连脊梁也弯了,几步出去捧着笑脸道:“沐棠妹妹也在啊,来了也不打个招呼,站在外面多冷啊,快进去坐坐。”
苏沐棠却一点要同他客套的意思都没有,睥睨着他,冷冷地道:“妹妹?不是男人婆吗?”
“你听错了。”萧夙额头细汗顿生,明明委屈极了,还得替自己粉饰,“沐棠妹妹温柔,端庄,贤惠,怎么会是”
苏沐棠有些听不下去,直接抬抬手,打住他,“够了,我来只是听说玉蝉遇到一些麻烦。”
萧夙道:“误会,误会而已。”
苏沐棠又道:“那不知我现在可否带她走了?”
萧夙:“可以,自然是可以。”
两个侍卫早就很有眼色地放开了王玉蝉,王玉蝉一见到苏沐棠自然就不怕了,转眼便和苏沐棠一起离开了。
而苏沐棠她们一下楼,萧夙就开始骂骂咧咧,“子谦,你看见没有,就她那个咄咄逼人的样子,我母妃还非得逼我娶她。”
被称做子谦的男子从屏风后绕出来,他一身白裳做儒生装扮,身姿瘦削,举止斯文。他狭长上扬的凤眸微微一扫,在看见那个火红昂扬的背影后,淡声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其实她未必就想嫁你?”
这话可惹恼了萧夙这位皇子皇孙,“子谦,难不成在你眼里,孤还配不上那个男人婆?”
裴以安摇了摇头。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而是有些女子,生来就不该被困在后宅,一如眼前的这位女子,从小在西北军中长大,见惯了拼搏与厮杀,更是一手创立了北卫的女子兵团,御敌立功无数。
试问这样强悍的女子,怎会甘心为人妇,终其一生困于方寸之间的后宅?
回侯府的马车上,王玉蝉心有余悸道,“表姐得亏你赶过来了,不然可该如何是好。还有四皇子那人竟然这般说你,那你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苏沐棠亲自驾着马车在前头,闻言回眸一笑,似野百合盛开在山岗,野性而质朴,“你放心,我不会嫁给他。”
我谁也不嫁。
苏沐棠是活过两辈子的人。
上辈子她也曾不遗余力地爱过一个人,换来的却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而今从头来过,她苏沐棠绝不重蹈覆辙,更誓死只为自己而活,只为捍卫家族荣光而活。
回到侯府,苏沐棠才知道四皇子府的大管家刚差人送来了赔礼,是为今日戏园子一事道歉,苏沐棠看也没看赔礼一眼,直接着大丫鬟秋叶张罗了回礼,就回到了自己的听泉院。
是夜,听泉苑。
苏沐棠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片梅花林,梅林中有一藏书阁,梦中他成了一个男子。
他常在藏书阁的二楼临窗看书。
这一日,他正在读一本古籍,忽然一阵狂风起,他担心大风吹乱书架上的书册,就起身去关窗。
却不经意间瞥见林中一抹倩影。
骑装红衣飒,夜半梅雨柔,厉风鬼哭吼,身正天不邪。
鬼使神差的,他就竖起了竹萧,临时吹奏了一曲。
萧声随风而起,洋洋洒洒地落入了那女子的耳中,她蓦然回首,与藏书阁二楼未及闪躲的他来了个四目相对。
凤眸长眉,红梅冷艳,苍柏毓秀,是时下少有的英气之美。
他直接愣住了,箫声戛然而止,紧跟着竹萧也直直掉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成好几截。
他有些无所适从,遂退一步避到了楹窗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就透过窗户隙往下望去。
只见那女子并没有立时离开,而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之前待过的地方,眼里迷茫有之,好奇有之,却似乎又仅仅如此。
许是那一日的经历太过奇特,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打不起精神来进学,却有意无意地再也没有出现在那一日的楹窗前。
直到有一天,那个红衣女子拿着一只玉箫来藏书阁,一层楼一层楼地寻他。
“在下苏沐棠,京城人士,擅骑射,通音律,不知敢问兄台大名?”
他似是没想到此女竟然这般直率,但还是答道:“裴以安。”
即便是在梦中,这遥远而熟悉得刻在血脉里的名字,这个曾经叫她魂牵梦绕、毫无原则、失了所有理智的名字,还是一听就叫她神经断裂,霎时自混沌中醒转。
然梦境却并没有因为她的清醒而结束。
她眼见梦境坍塌,梦中的她也就是裴以安,以及对面的苏沐棠霎时撕裂成碎影,渐渐与周遭的洞黑融为一体,紧接着暗沉的男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音极低,极沉,仿若从极底的地狱传来。
“我这辈子还什么都未做,你为何就要致我于死地?”
“一日夫妻百日恩,苏沐棠,你真是个冷血之人。”
苏沐棠大汗淋漓醒过来,却再也无法入睡,她穿好衣裳,去到外间的案几旁,点上蜡烛,开始研磨,铺纸,从头到尾默写《金刚经》。
她第一次杀敌的时候才不过十岁,那是一个土匪头子,她一箭射去,八尺的汉子当即从鞍上掉落。
在场的士兵很多,她小小年纪便知要面子,她坚持下了马,昂着阔步到那土匪跟前,在那土匪痛苦的神色中,她咻地抽出箭矢。
土匪痛得满地打滚,没多久就止了气息,而苏沐棠却被鲜血洒了半张脸。
她没有擦干血迹,这血迹和箭矢都是她的勋章,她要带回去给祖父看。
她以为她作为镇北候府的后人,足够强大到面对死亡,面对鲜血,可等她回到营地,却接连发烧三天三夜。
等烧退了,却还是不能入睡,一闭眼就是那人垂死挣扎的模样。后来还是他祖母给她一本金刚经,自此以后,她每杀一个人,便写一遍金刚经。
后来,也许是习惯了杀戮,不用金刚经,她也不再做噩梦。
没想到,今日又要重新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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