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棠托着下巴,定定地注视着烛光下,隐去笔力的“赵楚楚”三个字。
赵楚楚,赵大学士的独女,萧夙的意中人。
她岂会不知?
上一世,为能逃避与萧夙的婚事,苏沐棠几近把萧夙查了个底朝天,焉能漏掉这个青梅竹马的赵楚楚。
但即便知晓萧夙心有所属,即便知晓萧夙娶她不过是回去当个摆设,她的母亲依旧坚持地道:“男子自古三妻四妾,与其你以后的丈夫看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倒不如是赵楚楚这样好品性的女子。”
苏沐棠自然不这般认为。
她的婚事,岂能是旁人的陪衬?
可还不及她再次出手,没两日赵楚楚竟然竟然上吊自杀了,临死前还留下一封遗书道出了死因——不愿辱没其父赵大学士的清白与名声,不愿与人做妾。
一时间,苏沐棠同萧夙隐秘进行的婚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都道是镇北侯府为了为了嫁女不择手段,为将嫁不出去的女儿塞给皇家,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对良人。
也有人说萧夙狼心狗肺,为了大业,竟然妄图逼迫恩师独女为妾,实在是令人不齿。
但碍于皇家颜面,传到后面,流言还是将火力集中到了苏沐棠的身上。
但流言终究是流言,伤不到苏沐棠分毫,反倒是顺利地帮她解除了与萧夙的婚事。
但真正让她大受震撼并且为止感到愧疚的是,在后续的调查中,苏沐棠发现,赵楚楚自杀之前的一天,曾经收到过一封来自镇北侯府的秘信,正是通过这封信赵楚楚才得知了萧夙同她在谈婚论嫁的事情。
为此,每每想起此人,苏沐棠都愧疚不已。
也正是那个时候起,苏沐棠怀疑侯府有细作,只是后来很快发生了琼林宴上的那件事,没多久她就嫁去裴家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今,再见这个名字,苏沐棠才想起这桩事来。
或许,这一世,她可以阻止赵楚楚的死亡。
她虽迫切想要与萧夙划清界限,但绝不是以牺牲她人性命的方式。
苏沐棠觑了一眼窗外将信取来的秋叶,托着下巴再瞥了一眼案桌上的信纸,半响过后,她烦躁地离开书房,回到主屋的耳房泡汤沐浴,任由那封信大摇大摆地放在书案之上。
但愿是她想多了。
苏沐棠敛下眉目,将头靠在木桶边缘之上,身边两个丫鬟不时往浴桶里添加滚烫的药汤。
苏沐棠常年练武,柳氏担心她身子不济,就叫府医专门配了药材入浴,药汤要发挥强身健体的功效,务必以烫为佳。
水雾氤氲,苏沐棠的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那个时候,苏沐棠刚从北疆回来,肌肤比如今还要糙上两分,柳氏嫌弃她的粗鄙,就每日叫人准备专门养颜的药汤给她泡澡。
苏沐棠在军中长大,不喜旁人侍候沐浴,于是大声斥责所有靠近浴房的丫鬟。
唯有从秋叶,在一次一次的责骂后,始终不肯放弃,终于留了下来近身侍候,与自己从北疆带回来的女兵秋红,一个负责府内,一个负责府外。
“小姐,如你所料,秋叶取走了那封信。”
苏沐棠闭了闭眼,淡身吩咐:“吾知道了,这几日你看好她,去了那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吾都要事无巨细全都知晓。”
恍惚间,苏沐棠突然想起上一世,她饮下毒酒的前一天,秋叶带来了一个消息,秋叶告诉她——裴以安那个女人在淮城成婚了。
他终于娶到了他的心上人。
彼时苏沐棠作为质子留在京城,又闻祖父大伯皆因她蒙上了不白之冤,更因她的存在步步维艰不敢妄动,早就生了死意。
但这个突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的消息,还是生生的将她寻死的日子提前到了那一天。
对于裴以安,苏沐棠是死不瞑目的,因为她临死之前,心心念念的已不是父族的安危,而是对裴以安将她独自留在京城时,她质问他为何,他冷漠的回答:“我一直没和你说,有一个人等了我十年,是你生生把我们分开。”
饮下毒酒之前,苏沐棠唇角轻翘,喃喃自语:“真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彼时,她一心寻死,未曾想过秋叶这话的真假,如今看来,还真有可能是个阴谋。
但她也因此重获新生。
一时之间,苏沐棠竟然不知,是该怨她,还是多谢她了。
不过,她也着实好奇的狠,秋叶背后到底是谁?
次日一早,苏沐棠去芙蓉苑请安后,就同柳氏一同侯府的马车,前往京城南边的清凉寺。
柳氏素来信佛,近几年越发虔诚,听说今日清凉寺从南边而迎来了佛祖指骨,专门修建了佛塔供奉,今日正是开放参拜的吉祥日子。
她这就迫不及待地非要拉苏沐棠一起去。
苏沐棠惦记着秋叶的事,一路上兴致并不高,柳氏以为是昨儿一整日没围堵上四皇子的缘由。
总之,经过昨儿一整日苏沐棠的奇怪举动,柳氏同张贵妃一样认为苏沐棠对萧夙起了男女之情。
但当母亲的总不好直接拆穿,毕竟再如何像男子,自家闺女毕竟还是个女子,还是要脸的。
于是,母女两个,各怀心事地到了清凉寺。
佛教在北卫一直不太盛行,但因着宫里正得宠的淑妃信佛,这十年来京城寺庙的发展那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就拿今日着佛祖指骨舍利这事来说,没有朝廷的背书,就清凉寺很难从南边的靖国迎入。
但北卫这边的百姓,信奉佛教的毕竟不是大多数,是以,即便是参拜佛骨舍利这样的佛教大事,整个清凉寺的香客也是寥寥无几。
苏沐棠全程陪同母亲参拜完了供奉着佛骨舍利的三元塔,苏母见至用午膳的时候还早,于是带苏沐棠一起去见了一位清凉寺的大师。
那位大师同柳氏颇为熟悉,两人见面阿弥陀佛一番后,柳氏就说起了今日的来意。
“慧元大师,我这闺女近日频繁噩梦,我怀疑是惹了什么脏东西,还请大师帮帮她。”
噩梦之事,苏沐棠没有同柳氏提过,秋红是苏沐棠的人,自然也不会出卖她,那就只有秋叶了。
“呵,不愧是娘你院子里出来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说与你听。”苏沐棠借题发挥,打探秋叶的事情,“我看娘还是叫刘婶子把她接走,我屋子里可不养胳膊往外拐的人。”
果然就听柳氏叹道:“快别提刘婶了,她家近日也是流年不利,秋生前段时间得罪了兰英巷的街溜子,被人打断了腿,如今都还没有下床,你刘婶子可没空管秋叶了,你可歇了这个心思吧。”
苏沐棠眯了眯眼,正欲再多问几句,一位慈眉善目的和尚走了过来。
清凉寺山门后方的藏经阁内,禅香缭缭,苏沐棠在柳氏的逼迫下,只道梦里有个已死之人,一直纠缠于她,叫她无法安睡。
慧元大师全程没有插话,待沐棠交代完毕,才神色淡淡似山中老树地道:“不知小施主可曾得罪这位男子。佛曰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便是阴间最恶的修罗,也不是无缘无故成的恶魔。”
苏沐棠沉默了。
她素来不喜说谎,却也不可能将事实宣诸于众,于是她沉默了。
柳氏见状,心知必有隐情,而知女莫若母,苏沐棠不想说的话,便是皇上来了,她照样能犯倔。
于是,柳氏道:“大师是知晓侯府的情形的,我们沐棠虽离开了军营,但还时常帮其祖父处理一些军中的事情,比方说处理个把叛徒。”
“沐棠你说是也不是?”柳氏给苏沐棠递了个眼色。
苏沐棠点了点头,说裴以安是叛徒还是能说通的。
自古侯门官司多,慧元大师不欲理会面前两母女的眉眼官司,只抹了把胡须,道:“贵千金染了人命,这才招至冤魂缠身,若要化解冤魂煞气,老衲需要做一场法式。”
一听做法式就能解决此事,柳氏当即拍板,“做,我们做。”
慧元大师抹了把胡须,又道:“不过,老衲需要几样东西。”
“大师需要何物,不妨直说。”柳氏担忧地看着慧元,总怕他说出什么她给不出的。
“名字。”
苏沐棠:“裴以安。”
“死者身前的头发、衣物、指甲”
苏沐棠:“没有。”
人已不知被怒吼的江水吹到哪里去了,又如何会有这些东西?
“那怎生是好?”柳氏顿感焦急,不安地看向慧元。
慧元又抹了把胡须,道:“若有生成八字也可。”
慧元原本是想,既是敌人,又如何会知晓其生成八字。
实际上,慧元问出这句话,柳氏也犯难了,殊不见她眉头几近皱成一个川字。
但没想到苏沐棠竟然二话不说,几步走到婵几前,拿起慧元大师抄写佛经的毛笔,抬起手腕速速写下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癸亥、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
慧元捏着笔迹未干的八字,白眉微微拧起,“恕老衲直言,此八字虽然身弱,还是克六亲的命格,但四库俱全,可谓气象万千,后福浑然,断然不是早死的命。这位施主,会不会弄错了?”
苏沐棠闭了闭眼,“千真万确已经过世。”
那老和尚不再追问,又道:“按鄙寺的规矩,这替亡灵超度,需要七日,在老衲超度的这段时日,施主切记莫要靠近任何有水的地方。”
“为何?”
“死者五行属水,死后若有残魂,必然魂归属阴之水,施主若是信的过老衲,就避开有水的地儿,以免意外发生。”
苏沐棠堪堪抬眸,看慧元的眼神多了一丝明亮。
原本还以为这个和尚不过是个半吊子,如今却是有几分本事的样子,旁人不知,她可是清楚的很,裴以安被她连射两箭,其中一箭正中心口,从百尺悬崖落入江水。
正是应了大师那句魂归阴水。
“那就多谢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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