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渐沉,太傅府的书房里点起灯,烛火映照在谢疏的脸上,为他添了几分红润,减掉些病气,他垂眸沏茶,将茶盏轻轻放到林太傅面前,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之后便拢袖坐着,神色沉静。

    林太傅打量他的气色,道:“皇上允你在家休息,怎么这么快就来洛阳了?正好又赶上风雪天,路上必定不好走,可是有什么急事?”

    谢疏笑了笑:“没什么急事,只是在家闲不住,既然休养得差不多了,就早点过来当值,否则光领俸禄不做事,落人口舌。”

    林太傅点点头:“话是这么说,可既然皇上准了假,你还是安心将身体养好吧,明日冬节,宫里宫外都忙,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后天去点个卯便是。”

    谢疏笑道:“是。”

    林太傅端起茶盏,想了想,问:“几时来的?可曾去太子府?”

    谢疏略去半夜求医的事,只道是早上进的城,又说:“去了太子府,不过没能见到太子,太子府连门房都是新面孔,里面想必也全部换了人,进不去是意料中事。”

    林太傅将茶盏放下,陷入沉默,许久后幽幽叹了口气:“换就换吧,太子暂时退一步也好。”

    谢疏抬眼看着他:“先生,太子不能退,也没法退,自皇上被戎贼掳走后,他就被逼着一步步往前走,根本无路可退,太子的处境不止艰难,更是凶险万分。”

    林太傅靠着椅背,闭上眼:“不会的,他是嫡子,皇上最重嫡庶正统,只要他不犯错,就不会出什么事。”

    谢疏道:“可是他已经犯错了。”

    太傅睁开眼,目光望向虚空,半晌后道:“那怎么能算犯错?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身在关外,由太子临朝是天经地义的事,储君储君,储的便是将来的君。”

    只是话说到后面,语气渐渐失了笃定。

    年初时,边关失守,北戎大军长驱直入,一路连下数座城池,最后竟攻破长安,杀进皇宫,将皇帝给掳走,一时间朝野震荡,民心大乱,太子身为储君必须出来主持大局。

    之后几路兵马先后出关抢人,都未能成功,为此皇位空悬了足有半年,太子都未曾逾越半步,直到后来某日突然传来一则噩耗,说皇上在北戎不堪受辱,自尽身亡。

    朝堂上下顿时陷入悲恸,之后一边忙着向北戎讨人,一边忙着筹备国丧,太子的登基大典也提上议程。

    只是谁曾想到,在这时候,北戎又突然送来一封密函,说皇上还没死,只要拿谢疏去一命换一命,他们就将皇上给放回来。

    密函是直接送到太子手中的,几个近臣悄悄暗示他将密函烧了,可太子自小就性情敦厚,对皇上也是真心实意的孝顺,最终还是将密函拿出来,并恳求谢疏出关营救。

    几经波折,皇上倒是救回来了,太子却被架到了火上,当初提议销毁密函的近臣与太子离了心,皇上也对差点登基的太子有了不加掩饰的防备。

    如今太子进退两难,只能称病不出。

    至于谢疏,北戎王竟然称他能与皇帝一命换一命,这话亏得出自敌人之口,否则谢疏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皇帝为表心胸,更因为谢疏外祖家曾是大齐的功臣,不曾因此问责谢疏,可心里到底不能释怀,对谢疏明显疏远起来。

    谢疏受到冷待,太子身边更无人可用,如今又来一个与谢疏本就不和的高有新从中作梗,谢疏想见太子一面都难。

    谢疏道:“太子没错,可皇上觉得他错了,他便错了。”

    林太傅仰头望着房梁,手在膝上慢慢敲,忍不住叹息:“唉……太子性情敦厚仁善,何错之有?”

    谢疏道:“为君过仁,不是好事,若放在盛世,有贤臣辅佐,倒能成为一代明君,可如今……”

    如今四面虎狼,曾经如日中天的大齐已经成为别人眼中的肥羊,为了一时安宁,大齐与西召和亲,为北戎让地,面临番邦的进攻一退再退。

    除了外忧,还有内患,前年有两个藩王相继造反,去年有百姓揭竿起义,今年有个朝廷命官竟然落草为寇,也举起了谋反的大旗,更不用说各地灾害频发,朝廷左支右绌,埋下大片隐患……

    这种局势下,君主必须强势果决才可力挽狂澜,可皇上在北戎遭了罪,蒙羞受辱,回来后便隐隐失了威信,而太子又一再示弱,即便将来顺利即位,恐怕也不能服众,大齐的未来实在堪忧……

    谢疏看着眉头深锁的林太傅,慢慢开口:“先生,我后悔了。”

    林太傅顿住,神色严肃起来:“彦知,慎言。”

    谢疏却继续说道:“若当初太子足够狠心,就不会落到如今作茧自缚的地步,若我不抱着忠君的念头,也就不会赞成太子的决定,太子、先生、我,都错估了皇上的心胸……”

    “住口!”林太傅面露愠色,瞪着他,“身为臣子,忠君是本分,你说这些做什么?”

    谢疏又道:“太子费心费力将皇上救回来,皇上却蒙蔽双眼,无视太子的忠孝,反倒忌惮太子,甚至拔除太子的羽翼,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不该……”

    “好了,住口。”林太傅打断他的话,搭在膝上的手颤抖起来,“不要再说了。”

    “皇上连冬节祭拜都要从简,却要为贵妃寿辰大操大办,甚至为此将昌王、宁王宣召入京,先生不觉得奇怪吗?”谢疏目光微冷,“学生斗胆猜测,皇上已经动了另立储君的念头,若真到了那一日,太子该如何自处?”

    “啪——”林太傅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沉声道:“这种妄断圣意、大逆不道的话,出了这个门,你就给我吞进肚子里去,我只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谢疏起身,在他面前跪下:“皇上每日将皇孙带在身边,甚至让他听政,他再早慧也不过才六岁,少不得要安排几个辅政大臣,皇上这时候将昌王和宁王召来京中,目的再明显不过,可昌王、宁王他们甘心吗?”

    “住口!”林太傅道,“北戎正虎视眈眈,我们应上下同心、一致对敌,而不是窝里斗!”

    “先生所言极是,北戎是最大的威胁。”谢疏顺着他的话道,“之前一假一真的两个消息,很可能是北戎王故意为之,他远在关外蛮地,却能使出这样的离间计谋,必定对皇上、对太子的秉性了如指掌,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不能再乱,因此要速战速决,稳住朝堂。”

    林太傅闭上眼陷入沉默,许久后叹息一声:“这不是你我能改变的事……起来吧。”

    谢疏抿紧唇,眼底滑过一丝失望,他起身坐回去,端起茶盏轻轻晃了晃,盯着那圈涟漪蹙眉,仰头将冷掉的水一饮而尽。

    天色彻底暗下来,谢疏与林太傅一道用了晚饭,之后便在太傅府的客院安顿下来。

    思正往木桶里准备了热水,伺候谢疏脱了衣裳,扶他坐进去。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思正道:“应该是言正把药煎好了,公子,我去给他开门。”

    谢疏抬眼:“嗯。”

    思正走到外间,拨开门闩,将门打开,站在廊下的身影却比言正高大许多,思正抬头看清来人,大吃一惊:“世子?!”

    谢疏蹙眉,立刻起身去拿衣物,却不当心脚下一滑,摔进水中。

    嵇重听见动静,神色微变,急忙推开思正冲进去,一把将谢疏从水里捞起,见他被呛得剧烈咳嗽,忍不住手忙脚乱地擦掉他脸上的水渍。

    面颊上传来略粗糙的磨砺感,让谢疏莫名打了个激灵,他抬起眼瞪向不速之客,浓密的眼睫毛上残留着几滴水珠,在他眨眼时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至下颌,摇摇欲坠。

    嵇重的目光到下颌处便及时止住,余光瞥见大片瓷白,忙抬起眼睑,对上谢疏的双眸,那对黢黑的瞳孔里有着明显的怒火,亮得惊心动魄。

    嵇重专注地看着他,尽管极力克制,却依然掩不住眼里渐起的灼热,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将贴在谢疏脸侧的发丝拨开,余光瞥见发稍缠绕在颈间,随着他的动作,发稍慢慢离开那白得晃眼的脖颈,在水面上轻轻荡开。

    嵇重定定神,尽力让嗓音平稳:“彦知……”

    谢疏忽然抬手,溅起的水花中寒光微闪,一把锃亮的匕首迎上面门,直抵嵇重的眉心。

    嵇重抬手,轻而易举便捉住谢疏的手腕,那截手腕又细又滑,宛若无骨,嵇重手指没敢乱动,却也没舍得松开。

    谢疏挣了挣,冷着眉眼轻笑:“刚才府里没听见动静,难不成世子是偷偷溜进来的?”

    嵇重深深看着他:“嗯。”

    谢疏讥讽道:“世子连皇宫都敢硬闯,怎么到太傅府上却做起了贼?是欺负太傅府里养不起多少护卫,可以任你肆意横行么?”

    嵇重道:“天色已晚,不便打扰太傅。”

    谢疏:“我身子不好,也不便打扰。”

    嵇重放轻声音:“我只是不放心,过来看看,一会儿就走。”

    谢疏蹙眉,他故意对嵇重动手,说话也毫不客气,为何嵇重完全没有被激怒?难道前世真是因为中毒导致性情大变?

    嵇重忽然侧头,低声道:“太傅来了。”

    谢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外面果然很快传来了动静。

    太傅已经进了院子,正由言正领着走来。

    嵇重似乎不打算与太傅打照面,松开手,起身走到净室一角,在屏风后站定。

    谢疏揉了揉被他抓过的手腕,滚烫的灼意渐渐消退,却留了一圈红痕。

    思正从架子上取了衣裳:“公子可要穿衣?”

    谢疏将手搭在木桶边沿,正要起身,又顿住,扭头朝嵇重看去。

    嵇重与他对视片刻,反应过来,气息微滞,忙背过身,腰背紧绷出僵硬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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