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乐稍稍晃动了手臂,暗自窃喜却不露其表的风潇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紧抓着人家的胳膊不放,忙松了手,朝他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他的目光却赶忙偏了别处去,一声“谢谢”不甚清晰,亏得风潇耳朵好使。
回了教室,坐定了方铁中高腿凳子,风潇扭着脑袋还算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叫风潇,以后就是同桌了,日后请多多关照。”
景乐也不侧脸瞧他,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课本,眼神却是冷冷的、空洞洞的,他稍点了头,嘴里小声说:“嗯。”
这副摸样,风潇自觉无从与他相处,躯体仿佛裹了层厚重的冰,叫这乍暖还寒的二月更添了几分寒意,须得加衣缓解,亦或是像一条冷血的蛇,只静静待在那儿就能让人心里不舒,想要旋即远离。
风潇这个人留着一头不长的微分碎发,五官透着绝对的锋芒,皮肉紧致地连着脸骨,使得棱角分明,是张冷漠的脸,却有一颗炙热的心,却又慢热成性,只等着一个社牛主动同他攀谈,没承想,不幸挨了座实打实的冰山,这下,社牛的名号怕是要留给自己担了。
说白了,他就是个外冷内热的闷骚。
景乐的座位在教室里墙最末一角,课桌上的书本落得贼高,稍低头便挡了讲台方向的视线,位子临窗,却不是个孤独的位子,多年的老白杨早已拔高数米,赶超了二楼,时不时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子飞来扯着嗓子连唱小曲,也不觉累,这几日最是频繁,皆盼着哪一嗓子叫能遂个得偶愿。
于此位子,朝来看日出,将暮看夕阳,晴时心可愉,雨时嗅清新,夏日也不惧,有白杨大哥的长枝乱杈照应,风也给足白杨大哥面子,常来那么一丝可安浮躁的轻风,所以,这儿委实是个顶好的位子,不孤独的位子,至少有大自然为他奉上欢愉。
景乐额前的刘海颓然悬在鼻梁上,碎发遮了眉眼,以为柔软的发丝能掩自己似被人拿尖刀剜剐般□□的内心,叫旁人窥不出他打眼而出的懦弱与恐惧,他从来坚定自己的倔强,至少他没哭,一次都没哭,算作是无声的反抗,以这非但徒劳而且可迎来变本加厉地欺辱的倔强不屑那日日叠加的心灵创伤。
风潇转念思忖,觉他兴许是还没缓过方才的e,以为他过会儿便会有所好转,幻想着人类绝不会吝啬热情,假热情叫拍马屁,真热情定是真心,不拘是哪一个,可开口聊几句便好,不至于这般尴尬,于是到了晚自习伊始才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景乐停下了动笔的手,可教室里嘈杂,背书声与欢言声交融着似扩音喇叭般惹人方寸焦躁,不知他嗫嚅着说了些什么,又或许仅是不发声地动了动唇,总之一句没听清。
风潇曾思考:单从人的表面看,窥不见人的真实,你认为一个人丑得出奇,他灵魂比谁都高尚;你认为一个人长得齐整,他开口拌着狡诈污秽;你认为一个人端庄,他小动作比谁都猥琐;你认为一个人险恶,他背地里所为比谁都善良;你认为一个人孤独,他活得比谁都自在;你认为一个人可怜,他活得比谁都充实;你认为一个人忧郁,他内心比谁都欢愉;你认为一个人笑得没心没肺,他内心已然千疮百孔……可人到底是视觉动物,偏偏觉得眼见为实。
但他坚决不以表面定为人,表面,一张可掺假可粉饰的皮而已,他想将人心洞察彻底,现时坚信景乐是个有故事的人,好的或坏的,终归是有故事的。
晚自习下课铃响明示此一天伤神费脑的学习可暂且置之弗论,当然,不免有埋头大战至深夜者,新时代的“学习机器”。
放学了,景乐着急忙慌地收拾了课本,第一个走出教室,做了第一只出“牢笼”的绵羊,风潇只觉他异常——赶晚班公交?其实他是为了赶船,另外为了躲披着羊皮的灰狼。
风潇反倒是慢慢悠悠地走出了校门,门卫大爷赏了他轻蔑的一眼,在门卫大爷眼里,这个学校没穿校服的学生统归为不良少年,他厌恶不成器的年轻人,却从未反省自己究竟是窝囊了大半辈子,做得最体面的一份工作便是如今的看校门。
学校大门前弯曲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名字叫做凌云路,路两旁林立着高低错落的房子,最矮的不过三层,多是些商铺,清一色的鹅黄色墙体,是个有生气、有活力、安浮躁的颜色,像是近日新刷的,不掺杂日子久远的痕迹,很新很新,新到在夜里都亮堂。
路两旁不见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树,统是一个模子里修剪出的小树,每棵小树都被剥夺了独具一格的权利,人为的规规整整,齐得甚不自然。
出了学校不拘是往左还是往右,朝前走个五十米都要下一个稍陡的斜坡,沙田区二高便耸立在至高点,搞得每日早晨上学犹如登了次金字塔,却没有登顶时的雀跃。
沂城不大,是个紧凑的临海小城,人少地小,区与区之间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脚程,绕得弯却多,晕车的人还是少坐公交车为好,这里给予人们足够的安宁祥和,平日里几乎听不见车喇叭声,顶多早晨或晚上多些自行车车铃声。
这儿的大多数居民不紧不慢地安心过日子,不图钱多满罐,只图刚刚好,追求精神上的快乐与满足,所以这儿从不见大城市里的繁忙,丝毫无紧张压迫感,换而言之,沂城是个顶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然而沂城也是个两极分化严重的小城,阔人靠着祖辈传下的基业富得流油,忒穷的人却仅凭一条破船捕鱼过日子,以海为伴,以海为生,即是沙田疍家人,曾有民歌唱道:“沙田疍家水流柴,赤脚唔准行上街,苦水咸潮浮烂艇,茫茫大海葬尸骸~”
疍家人祖祖辈辈生活在海上,以渔排作地基,古时不被陆居居民认可,没有户籍,如蛋壳般脆弱又伶仃地漂浮在海上,命贱得如同草芥,生活苦不堪言,死后也不被允许葬于陆地。
好在如今世代更替,人们的思想大有不同,一切都向着民族团结和谐,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了一种不朽的文化,并得了上岸的允许,血脉里却早已习惯了居海而生。
台风过境,海浪翻涌,来不及上岸便要被巨大的浪花吞没,自己之命究竟是掌于自己之手,他们顽强地同风浪相抗,似乎是一群新时代的航海家,虽无充实的物质基础作后备,却有温暖人心的亲情常在。
风潇方下斜坡,正要左转弯,偏偏又无意识地朝右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巧瞧见前不远处的路灯下歪歪扭扭地站着几个眼熟的人。
于是他立马止了步子,定眼一看,原来是厕所遇见的那群无赖,此时正对着个□□打脚踢,这便忙跑了过去,一面跑一面去下书包,近了跟前便是下狠劲朝其中一人甩去,那人没有丝毫防备,被这突来的一击踉跄了几步后跌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钱哥,第二次了,骆潮的嘴角可是缝了五针。”油头小弟伸出手朝钱琛比划着,继而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板着脸朝风潇说:“再不教训他算是真踏马给他脸了,这货太不把我们放眼里了,今儿就应该给他点儿颜色瞧瞧,钱哥你瞧他那拽劲儿,拽个毛线啊!看着就欠揍。”
钱琛还未分析出这架该打不该打时,油头小弟已经指挥着五六个人冲上去跟风潇开干了,拦都拦不住,结果统被风潇三下五除二地给干趴了下,一个个蜷在地上疼得直嗷嗷,钱琛算是傻眼了,这才几分钟自己便成了个光杆司令。
“丢人呐!”委实是活现眼,他啼笑皆非,搓着额头小声嘀咕,继而无奈地朝风潇摊了摊手,走了小弟们跟前,装模作样地狠批:“我让你们动手了吗?!一个个傻不愣登的,还不赶紧起来快走!不嫌丢人吗你们!啊?!严浩,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下不为例!”
油头小弟严浩捂着肚子爬起,疼得直不起腰,嘴里小声嘟囔:“泥马,站着说话不腰疼,怂蛋货……”
风潇扶起景乐,用手帮他掸去身上的尘土,完了之后捡起书包挎上肩,顺手搂过景乐,给他安全感,好叫他发抖的身体缓和点儿,接着正颜厉色地朝钱琛他们说:“往后再让我瞧见你们欺负他,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钱琛越发中意风潇了,忒想拉他入伙儿,可自己不怎会说巴结人的话,眼下看风潇也不是个能轻易说动的人,心里多少有些矛盾,于是脱口而出:“嘿我就不明白了,他一个弱不拉几的废柴你帮他干嘛?屎壳郎不推粪球都要推他一把,你想当护“花”使者?那找女的护啊,找个不男不女的也体现不了什么啊!”
话音未落,风潇冷哼一声,哂笑道:“尤其是你,管好你的狗,哦,还有你那张破嘴,这次饶了你,敢有下次,绝不姑息。”
严浩掩口胡卢,第二次见钱琛被人当面教做人,心里那叫一个爽,早便看不惯他那就爱窝里横的嘚瑟劲儿了,华贸区的职院老大他算是真不敢惹。
前不久的一天早晨,钱琛同严浩悠哉悠哉、不慌不忙地蹬着自行车行在上学的路上,正专心咂摸待会儿要吃什么早饭的钱琛被身后忽来的汽车喇叭声吓得胳膊一抖,差点儿没撞一旁的护栏上,他气愤地骂了身后按喇叭的人几句忒不中听的话,还故意挡人家的道死死不让以示自己的不甘示弱。
人家耳朵不聋,听得格外清楚,遂超车截停了他,在他看清对方是职院老大余嘉豪时,差点没给余嘉豪跪下道歉。
彼时余嘉豪面无表情、只字不言地盯着他看,眼神犀利,恰若燕隼伺机猎食一只撒泼的疯野兔子,叫他看得不知所措、通体不舒,欲要撒腿就跑,可没有半条蹊径,靠蛮力拼出包围圈,恐要被逮回来暴打一顿,于是乎放弃挣扎,认命了,看就看吧,爷爷我万人迷的一张脸,本便是长给别人看的,任人欣赏吧。
半晌,余嘉豪身旁小弟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在没赏他几巴掌,不然真就丢人丢大发了,如此看来,他还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艹!”钱琛眼巴巴看着风潇和景乐同行,心里异常不甘,踢着一旁的路灯杆子发了好一顿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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