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青柠去过昆吾宫几乎每个地方,只除了沉剑池,因为殷昉说,没有人会莫名其妙的带别人参观“祠堂”。
对于昆吾宫的剑灵而言,这池水下的一把把沉剑,就是一尊尊牌位,是它们最终的归宿。
沉剑池的水和剑池不同,剑池乃是引灵泉水由雪水降温后引入的冷泉,洗涤剑身,凝练灵气,沉剑池的水却是没有任何灵力的死水,剑入池中而不立,沉入池底,三日后生出铁锈,封剑了此残生。
这里是历代昆吾宫主存放废剑残料之地,池底层层叠叠皆是锈铁,此刻,一柄青色的无锋残剑正于池面之上,缓缓沉入池中。
管青柠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蒲节”
管青柠一眼认出那就是她在琅嬛幻境中见过的蒲节的本体灵剑。
顾不得池水冰冷,管青柠一跃而入沉剑池中。即便有修为在身,被淹没的一瞬间,池水的冰冷还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浑身的神经似乎都被冰得麻痹了一段时间,骨头缝里都浸着寒气,管青柠一头沉了下去,就看到水下冰蓝色的世界里,成千上万的锈剑,宛如一具具陈列的尸骸,被红青的锈迹所“封印”。
这是水下最荒芜的剑冢,为了不被昆吾炎控制,蒲节要将自己葬送在这里。
等到身体好不容易适应了温度,管青柠开始缓慢地滑动四肢,游向池子中心。
蒲节的青锋泛着湖蓝色的光芒,在水下也非常醒目,管青柠运转周身灵气,顶着寒冷游了过去。此刻,青锋残剑静静地陈列在水中,它剑身轻薄,纹路古朴优美,独独剑刃残缺,被剑气所折断。
管青柠潜了下去,一把握住剑柄,只觉得看着轻巧的剑身此时沉重无比。她用了些力气,脚下蹬着锈迹斑斑的剑山,好不容易才拔出残剑。而后她将蒲节剑单手抱在怀中,缓缓地向岸边游去。
许是池水太冷了,并不大的池子她竟然觉得游了很久。好不容易浮出水面,一阵寒风瞬间将她打透。管青柠咬牙喊道"三青"
三足青鸟长啼,挥动翅膀出现,自水面轻巧地一掠,将管青柠从水面捉起,送回岸边,而后化作灵巧的小翠鸟,甩着美丽的长尾,以灵力为她驱除寒气。
一上岸,管青柠便觉得流失掉了所有的力气,她顾不得寒冷,就地一躺,僵硬的五指艰难松开,将蒲节滚落到一旁。
不一会儿,蒲节剑身的纹路发出幽光,剑身嗡嗡轰鸣,片刻,剑形散去,蒲节再度“醒来”,化为人形。他站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脚,视线落在管青柠身上。
他单膝跪地,神色苦楚地道“夫人,您这又是何苦”
管青柠连忙去扶蒲节“蒲叔,这是做什么”
蒲节神色复杂“夫人既已知道我的身份,又何必为我冒险,这剑池乃是千百年的死水积水而成,对修士而言也十分危险,夫人若有什么闪失,老蒲岂非更加愧对宫主老蒲不过一介残躯,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不值得夫人如此犯险”
殷昉和管青柠两人的恩情加起来,他已报无可报。
他只是一把残剑,而且是有“罪”之人。
当初十二剑灵献祭,他临阵心生胆怯,险些害得十一位兄长白白牺牲。他其实并不怕死,他只是始终对殷昉怀有“心结”。他知道,当年昆吾炎就是用刚成型的蒲节剑剔去了少年殷昉的仙骨,对于殷昉而言,它是一把杀死过他的“凶器”,试问,谁会真心对待一把凶器呢
这一短暂的迟疑,让他错过了祭灵大阵的时机,本以为等待它的是身死魂灭,白白葬送,殷昉却突然醒来,斩去他的剑锋,又将它推出了大阵。
蒲节剑差点害了新宫主,新宫主却救了蒲节剑。
自此,蒲节死心塌地地拜殷昉为主,连着它十一个兄长的份一起,为昆吾宫呕心沥血。奈何他残剑之躯,早已不配为“剑灵”,便自降为“剑侍”,替宫主打理昆吾宫琐事,好让他能心无旁骛,安心修炼。
为此他努力吸取凡间的知识,把一切都做好。管青柠总说他什么都会,其实那里面的心酸无奈又有谁知道
他已不配称之为一把"剑"了,如果连这些凡人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不好,他还算是什么呢他还哪里配活着呢
如今昆吾炎归来,他剑契犹在老宫主手中,他继续活着,只会是宫主夫妇的累赘。
何况现在有了管青柠,他也不用担心宫主无人陪伴。
只是蒲节万万没有想到管青柠会毫不犹豫地跳入剑池救他,若是再晚一点,他断口结锈,与池底的残骸融为一体,管青柠捞不起它,自己也会陷入危险。
“夫人真不该如此冒险。”他沉痛地道。
管青柠却捉着他道∶“蒲叔,如果你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怎么给殷昉交代。你是他重要的家人啊。"
蒲节亲口说过,对于殷昉来说,剑灵就是他的“家人”,既是“家人”,怎能在这种关头弃他而去
蒲节苦笑道∶“夫人,我是老宫主的剑灵,若他以剑契命令我,我无法反抗,到时候一定会拖累你们”
“你无法反抗,那这是什么”管青柠捉住他的右手,翻过来,没有了绷带的手腕上是明显的刀伤,虽然没有血迹,却深可见骨。
没有人会在无意间把自己的手弄成这样,蒲节这是连手都不打算要了。他为了抵抗剑契的力量,把自己那双灵巧的,无所不能的手弄成这样。
“昆吾炎对你下令了是不是你不愿听他摆布,宁可自残,我猜得对吗”
蒲节自知瞒不过管青柠,点了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管青柠问。
"您和宫主回来的那天。"
他是昆吾炎的剑灵,只要昆吾炎发出指示,剑灵就会听从,尽管他已经拼尽力量抵抗,可是他不敢保证下次如果老宫主的力量完全恢复,他还能不能坚持住。
昆吾炎的元神居然还有力量指使剑灵,附魂术比想象中的更强大,管青柠心下一沉。
她摇头道∶“不管怎样,你要跟我们说呀,你应该早些说的。”
"蒲叔,昆吾宫离不开你,阿昉也离不开你。他此刻尚在和昆吾炎对抗,若知道你走了,他情何以堪。蒲叔,你别不要我们"
“我”
他怎么会不要宫主和夫人呢
蒲节心中大恸,可以的话,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继续留在这昆吾宫,看着殷昉、管青柠和小宫主,最好未来有更多的小主人。他希望日子永远这样平静,他就像个凡人一样,买菜做饭,打理昆吾宫,力所能及地照顾好他珍视的这些人。
可是它是剑灵,凡事身不由己的剑灵,哪怕只是一把无用的废剑,也会受剑契所约束。
昆吾炎一日不死,它就是昆吾宫的危险因素。
半晌,蒲节道“夫人,我能问一件事吗”
“你问。”管青柠痛快地道。
“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管青柠刚才居然能一眼认出他的原身,显然早已知道他是剑灵。
管青柠想说是在幻境中,可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我见过你,蒲叔,你知道我回溯过很多次,我见过你,并且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善待我。”
无论是哪一次的轮回,哪怕是她和殷昉还没有缓和关系的时候,蒲节总是第一个对她释出善意的人。
"所以对我而言,你是凡人,是修士,还是剑灵,甚至是妖魔,都无关紧要,我是真心感激你的。蒲叔,我看见了,那池子地下又冷又可怕,我一想到你差点要去那下面长眠就怕得慌。这件事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咱们再一起想想办法。何况”
“你该知道,阿昉他也没有多少可以失去的东西了。”管青柠动之以情。
果然,提到殷昉,蒲节眼眶有些湿润。
半晌,他抿了抿唇,似是下了决心∶“夫人,我们回去吧。”
管青柠拿不准蒲节的意思,她固执地道∶“不行,你答应我,不要靠近这沉剑池,我才跟你回去。"
蒲节眼中浮上无奈,半晌,他点了点头。
“好,我不沉剑,老蒲等宫主和夫人乘胜归来。”
如今的宫主夫妇才是他认定的新主,若这是他们的心愿,那他就再赌一次,等一个不同的结果。
管青柠喜极,立刻站了起来,膝盖却一酸。虽说三青帮她去除了大部分寒气,但到底在冰水里泡了一遭,还是有些难受的。
蒲节担忧道∶“夫人,此地寒凉,我们快回去吧。都是我的错,老蒲糊涂了。我这回去做些驱寒的汤剂。”
蒲节扶着管青柠缓缓回行,刚走了几步,迎面看到了等在远处的阿吾。
阿吾看到蒲节,突然小嘴一瘪,“哒哒”地跑过去,抱住蒲节的腰,埋头蹭了蹭,却没有哭。
“蒲节”小剑灵只是闷闷地叫了一声。
蒲节心中顿时涌出无限酸楚。
他想起当年他醒来,得知十二剑灵只有自己一人活下来的痛苦他这一去,又置宫主与小宫主于何地,他自己体会过的痛苦,怎么忍心加诸他们身上
这一刻,他幡然醒悟,也庆幸自己没有铸成大错。
“夫人,”他对管青柠道,“多谢夫人。”
遇到管青柠,于宫主和他,都是幸运。
回到住处后,管青柠喝了一碗姜汤,彻底驱散了身体的寒意,觉得昏昏欲睡。
今日蒲节之事,让她觉得内心不安。
昆吾炎的执念如此强烈,殷昉不知如何了。她打开a的界面,想了想,又关了起来。他正在关键的阶段,她不敢出声打扰他,若是能看一眼就好了,只看一眼,让她知道他平安。
阿吾进来的时候,见管青柠伏案而眠,呼吸均匀,已经沉沉睡去了。
他手里还端着一碟果糕,刚要开口,被蒲节一拦∶"夫人已经四天没睡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阿吾点了点头,悄咪咪地和蒲节一起退出了藏书阁,并没有发现管青柠睡梦中紧蹙的眉头。
意识缥缈间,管青柠仿佛来到了昆吾宫的拱园。
只不过,此刻这里是一片白雪银装,并没有法阵护持的苗圃。
这里是昆吾宫,又不是她所知道的“昆吾宫”。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躲了起来,就见十几个剑士成排行进,如巡视一般地路过。
又过了一会儿,几位少年人打闹着往这边走来。
奇怪,昆吾宫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了
那为首的少年长身玉立,相貌端方,气质不俗,显然是这群人的中心。他们腰上都带着不同光华的佩剑,一看便是一群剑修。
有人说道∶“大师兄,明日剑阵试炼,我在这里先恭祝大师兄旗开得胜了。”
“大师兄,听说那剑阵可厉害,我若迷在里面出不去,你可得拉我一把。”
那为首少年笑道∶“不过是普通试炼,只要破阵便可,义父说过不计时间,不必过于焦虑。”
“可我听说,义父是打算在这次试炼中择定少宫主的位子。要我看,这还要比吗少宫主之位,只有咱们师兄当得。”
其他人也是一片赞同。
管青柠躲在暗处,听着少年们的嬉笑,说不上怎么,心里浮上一片阴郁。
这不是属于她的情绪。
管青柠侧目,视线落在昆吾宫光华的石柱上,那里如镜面般映射出她的容貌不,不是她,是"他"。
镜面中的“她”是一个少年,少年和那些人差不多同龄,只是神情阴郁,站在阴影处默默地看着那些阳光下的少年,并不靠近。
管青柠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的梦境。
蒲节说过,永结同心契偶尔会让心有灵犀的道侣彼此看到对方的梦境,这肯定也不是殷昉的。少年是薄薄的单眼皮,眼角带着几分犀利,唇小而薄,殷昉小时候不长这样。
而且少年的心思很强烈,他看着那位“大师兄”的眼神中,有羡慕,有胆怯,有渴望,还有几分怨毒。
若是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明明也没有多厉害。少宫主一位,若按实力竞选,理应是他的。
管青柠听见少年心中的声音。
突然,对面有人看见了他,那位最年长的师兄招手∶“阿炎,在那儿干什么,过来一起玩。”
可又有人提醒道∶“大师兄,你忘了,阿炎昨日输了,按惩罚,他今日要帮我们所有人养剑。”
所谓“养剑”,就是将剑修重要的佩剑养护打理一翻,只是因为这不是普通的剑,所以要耗上些许修为才能彻底修复完好,是件辛苦的差事。
这是“剑侍”要做的工作,剑灵奉剑修为主,而剑侍则负责养护灵剑,是昆吾宫最下级的身份。
”我们这么多人,阿炎一个人哪做得完,你们不要欺负他小。你们不是还有剑侍吗”大师兄替那少年说话。
他身边的人却嘻嘻地笑道“什么剑侍,他不就是剑侍吗”
“就是,他爹是剑侍,侍从的儿子理应还是侍从,想来养剑的手段也不在话下。”
“别乱说,他如今和我们一样,是宫主的养子了。”
既是养子,未来就可能是昆吾宫之主,是半个主子了,自然也不能再认原来的父亲。
"他父亲是大师兄的剑侍,前不久病死了,就这一个儿子,大师兄念旧情,就向义父举荐让此子也试试,没想到义父还真留下他了。"
“真不知道义父怎么想的,我看他天资平平,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管青柠心下一惊。
这是昆吾炎的梦境
她的道印和殷昉元神相连,如今她却看见昆吾炎的梦境,岂不是殷昉在识海之战中落了下风
她心中一阵紧张,恨不得立即醒来去看殷昉,可身体却不受控制。
镜面中,少年眼中闪过阴髦,走出了阴影,抬起头,却露出一副怯弱无害的表情∶"大师兄,没关系的,这原本就是我该做的,请师兄们解剑与我吧。”
管青柠皱眉,他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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