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一个小时。
白浪扑打在沿岸的礁石上,黑礁的缝隙间满是细腻的白沫,山顶的佛寺佛钟轰鸣。
路明非成功抵达日本。
他说过今晚会让师兄在床边看到自己,那就一定会做到。
“好家伙,你是真有钱啊!”
路明非抬手遮在额头,高崖之巅矗立着黑色的高墙,落樱从高墙里飞出, 飘向黑色的大海。
他站在下面眺望着黑石官邸,语气中不乏艳羡。
“凑合凑合,全靠员工自觉干活。”身边头号狗腿谦逊地连连摆手,满脸“我的功劳不值一提,全靠大家努力为我干活”的万恶资本家嘴脸。
“听樱井明说里面这幢豪宅还自带温泉?”路明非搓了搓手,满脸期待,“我还赶得及体验下日式温泉, 驱驱体内寒意吗?”
“赶不及了。”头号狗腿遗憾道, “你师兄他们已经下海了,你甚至都没机会在你师兄熟睡的时候悄无声息钻上床,侧躺在旁边含情脉脉地等着他睡醒第一眼看到你了了。”
“已经下海了?不是明晚吗?”路明非瞪眼道,“还有你描绘的画面怎么显得我是个变态?”
“学院怕再拖下去会出现意外。”路鸣泽摊手道,“早催你快点了,你非得磨蹭半天。”
“不是,他们都下海了,那我也不用火急火燎地赶去东京了,为什么你说赶不及?”路明非忽然问道。
路鸣泽微笑道:“哥哥,你猜猜看你的专属武士们现在去了哪。”
路明非这才想起来,按理说樱井明几人本该在他抵达时就蹿出来,拿着准备好的毛巾饮料热烈欢迎路大哥的降临。
他左右张望,沙滩周围别说人影, 连只螃蟹都没有。
“别看了,他们现在已经到了高天原上方, 准备收拾学院和蛇岐八家惹下的烂摊子。”路鸣泽耸肩。
“你说的是从海底逃出来的尸守群?”路明非愣着。
在原来的时间线中, 有大批尸守从高天原逃出, 最终被绘梨衣统统镇杀在这片海域。
镇杀这个词放在这里很合适, 那个女孩掌握的权柄真的就如神罚降世,镇杀一切不洁之臣。
有绘梨衣在,何需樱井明几个人?
想到这里,路明非不禁神色骤变,追问道:“绘梨衣那边出了什么事?!”
重启至今,他最怕的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引动不在意料之内的变化。
“小事儿,也就离家出走了。”
“……去了哪?”
“最新消息,她就站在了东京天空树,那个傻女孩不仅没带伞,还不知道找个避雨的地方,就一直站在雨里。”
“……她以前离家出走从没超出过那个十字路口。”
“从未离家的孩子确实如此,可在你的干涉下,你亲爱的大舅哥已经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这座城市对她而言不再陌生。当她去过远方,蛇岐八家就再也限制不了她了。源氏重工的那座牢笼与其说是束缚她的,不如说是在保护其他人,那可阻挡不了一个能与次代种比肩的混血种的脚步。”
“有没有其他人的介入?”路明非一字一顿道,他的瞳孔中仿佛流淌着熔岩,似乎下一秒就会暴怒而起。
“暂时没发现其他人的介入。”路鸣泽挠了挠头。
“蛇岐八家都是瞎子吗?!如果没有其他人的介入, 她怎么可能凭空消失这么久还没人发现?!”
路明非压抑不住地怒吼,体表不受控地传来鳞片扣合的声响, 雨水落在他身上,顷刻间就化作蒸汽。
这一刻他流露出的气息威严而森然,恍如王座上醒来的暴怒之君。
路鸣泽沉默了一会,“确实存在问题,但目前连蛇岐八家都没搞清楚,我们的消息渠道也是有限的。”
路明非深深吸气,吐出灼热滚烫的气息:“你为什么让樱井明去高天原?”
路鸣泽歪头。
“你不应该让他们去绘梨衣身边吗?”路明非每个字都如金铁般坚硬冰冷,“就算尸守群成功突破蛇岐八家的防守,那又如何?”
“哥哥,你失态啦。”路鸣泽轻声道。
风雨中他们对视了很久,直到路明非仰头望向夜空,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夜幕下泛着铁青色。
“送我去东京。”他轻声道。
“不用你说也已经准备好啦!”路鸣泽打了个响指,直升飞机的声音由远而近,他笑道,“安啦安啦,我的好女孩已经守在了上杉家主的附近了。”
路明非背对着他,黑色的浪潮望不到边际,远方是天与海的交界线。
刺眼的光柱和巨大的风声从天而降,黑影笼罩了路明非和路鸣泽,一架黑色的直升机悬停在空中,钢铁旋翼切开泼天的大雨。
黑色的直升机缓缓下降到他们头顶,狂风吹得沙滩向外扩散。
“为什么要故意刺激我?”
“想看看你的态度嘛。”
“我的态度?”
“嗯,譬如世界和你的女孩究竟谁更重要。”
“不是很早就告诉你了吗,世界存在的前提是你们都安好地待在我的身边。如果你们不在了,那这世界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哦哦哦!收到!哥哥一路走好,不过这回上杉家主真的会跟你跑吗?”
“……我也不知道。”
路明非忍不住苦笑。
这次变故打破了他的计划,他也不确定在缺少深海下的那次拥抱后,再加上源稚生已经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的前提下,那个傻傻的女孩是否还会跟着自己离家出走。
“安啦,我倒觉得那个女孩还是会跟着你一起跑的。”
路鸣泽站在下方,冲坐上直升飞机的路明非挥手。
“什么意思?”路明非低下头。
“相爱的人啊,就一定会在一起的!”下方的男孩震声喊道。
路明非莫名觉得这句话耳熟。
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他在重回此世的第一天对陈雯雯说的话。
随着直升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载着路明非去往那个女孩的身边
崖角下浪潮声依旧。
路鸣泽没有离开。
他仍旧站在原地,脸上的神色渐渐敛去。
最终面无表情。
“我终于知道,哥哥为什么会说,是我让他去找你完成交易的了。”
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与某人交谈,语气淡漠。
而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
也许刚才她就在场,但已然踏上重返王座之路的路明非,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
女人立在那,遮住面庞的轻纱没有遮住她扬起的眉宇,她的嗓音清冷如今夜的月光。
“为什么不问清楚?”
“不需要。不问我也知道答案,没有人比我更懂我的哥哥。”
“可他真的算你哥哥吗?”女人唇瓣轻启。
路鸣泽缓缓回头,笑容不含丝毫温度:“女人,别装的很懂我们啊,你永远无法理解我们。”
“理解你们?”女人歪头想了想,“人类可比龙族复杂多了,在人类面前,龙族单纯的就像个孩子。”
“所以呢,你想表达你连人类都能理解,更何况是龙族?”路鸣泽叹了口气,“可你所谓的理解难道就是拙劣的模仿吗?想真正理解一个族群,只有成为这个族群的一部分完全融入其中,而你……”
他目光怜悯地看向女人:“真的被允许这样做吗?别玩火啊女人,踏过了禁忌,所谓的神也会从神座上跌落凡间,再不复荣光。”
……
……
直升飞机飞掠过山崖之巅的黑石官邸,向着东京进发。
今夜暴雨依旧,路明非坐在飞机上,默默地眺望着远方,脸上无喜无悲。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这架飞机距离东京越来越近,路明非心底也有种仓惶在在疯狂滋生。
他曾以为他们的相见会是喜悦填满胸腔,可随着自己距离那个女孩越来越近,他才发现恰恰相反。
他开始忧虑于绘梨衣见到自己的第一眼是否会满目冰寒,就像看陌生人一样。
他曾认为这座世界阻止不了一个重生者的步伐,可此刻间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孩冷漠的明眸。
他已经改变了师兄的命运,并且手握至强的暴力,可那个女孩看陌生人的冷漠目光,却能轻易将他打回原形。
路明非缓缓抬起手按照心口,感受着那颗跳动的愈发激烈的心脏,默然无言。
一个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滋生的问题,最终还是无可回避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于那个女孩而言……
这一世的自己真的还可以成为她的“唯一”吗?
直升机的旋翼切断了雨幕,他们正式进入了东京城。
雨幕下的东京依然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占据了大片的视野,车流在高架路上摇曳着流光,高楼大厦里仍是灯火通明。
璀璨的灯火涌进了路明非的眼中。
他看着脚下灯火辉煌的城市,想着无论下多大的暴雨,这座城市依然沿着自己的轨迹而行,不会因为一场两场暴雨就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远处突然响起烟花爆炸的声音,五颜六色的花火此起彼伏绽放在夜空,照亮了这个寂寥雨夜。
谁会在这个冰冷雨夜点燃烟花热烈庆祝?
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声,如流水般无声无息地将路明非拉入了回忆。
铭刻在记忆中的——
是那十万零三百二十响的樱花爆竹。
飞雪般的樱红色爆竹花中,他的视线慢慢模糊。
恍惚间。
他好像回到了那个狂风暴雨的冰冷雨夜,他驾驶着那辆兰博基尼,奔驰在多摩川的山中,要赴迟到的约会,去救那个爱他的女孩。
可他没有赶上。
记忆如潮水,那一幅幅刻苦铭心的画面将他再度淹没。
他又被往事追赶上了。
仿佛狂奔的野马群踏过脑海,坚硬的铁蹄在脑神经上踩踏出巨大的疼痛。
路明非轻靠着机舱的玻璃窗,身心疲惫。
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只白鸟吸引,在被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声笼罩的东京城中,一只白鸟惶急地飞过夜空,落在一栋大厦的天台上紧张地四顾,胸口剧烈地起伏。
它掠过水晶般的楼宇,玻璃幕墙上映出它惶急的身影,密集的雨幕将它砸向地面,而它使劲鼓动翅膀飞向高处。
路明非盯着那只白鸥许久,伸出手决定帮它一把,可刚伸出的手却定格在了半空。
仅仅是一个转角。
那只错飞进城市的白鸥,又遇到了一只体型较小的白鸥,它们发出惊喜的鸟鸣,彼此环绕,似乎在互相给予对方勇气,振翅飞向高空,结伴离开了这座不属于它们的城市。
路明非呆呆地望着它们离去的身影。
他忽然收获莫大勇气。
不远处恍如通天塔一样的建筑突然亮起的灯光,照亮了黑暗机舱内他的侧脸。
他低头,循着灯光的来源望去,断电的东京天空树在这个雨夜中亮了起来。
如同灯塔般为他们指引方向。
他敛去了一切杂念,心湖重归止水般的平静。
“就到这里吧。”
他轻声说道,握住旁边插着的黑伞,打开机舱门,迎着漫天雨水一跃而下。
街面上雨水浩荡奔流,他踩着积水,一步一步向着天空树前进。
原来事到临头时就不会再有犹豫,有的只是死寂般的决然。
……
……
麻生真躲在一旁的电话亭里,隔着玻璃窗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孩。
天空树突然亮了起来,璀璨的灯光照亮了女孩的身影。
真心里犹豫着,心想这个女孩是在等什么人吗?还是说她无处可去?自己要不要上前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奶奶说过,每个人都会有落难的时候,帮助别人就是在帮助未来的自己。
真下定了决心,准备去问问那个女孩,如果是自己误会了,那自己也能放心回家了。
可她刚冲出电话亭,就看到那个女孩身边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男人,手中似乎握着一把伞,可这样的暴雨下他却没有撑开伞,而是淋着雨来到了那个女孩身边。
真呆呆地看着雨幕下的两道身影,想着女孩等待的就是他吗?
为什么有人会明明手中有伞,却选择淋雨前行呢?
她看着那个淋雨的女孩。
似乎得到了答案。
……
……
雨幕中的东京如蒙了一层雨做的轻纱,妖娆与瑰丽不减半分。
绘梨衣站在突然亮起的天空树脚下,睫毛上沾满水珠,挺秀的鼻子上也挂着水珠,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天空树。
斑斓灯火涌进她的眼瞳,美的惊心动魄,却又始终有种不惹尘埃的澄澈。
一如这个女孩纤尘不染的内心世界。
也正是这份澄澈,才能倒映出这世间千百般流转不定的灯火。
黑伞遮挡住了女孩的视线,也遮住了漫天而下的雨丝。
绘梨衣呆呆地转头,看着身边和上次一样被雨水淋湿的狼狈身影。
可这一次他没有低头。
他的目光直视着面前的女孩,将路上买的热咖啡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下意识接过热咖啡,咖啡的热度沿着铝罐从她的手心处蔓延开来,握在手中暖暖的。
他们彼此对视,目光交错。
仿佛经过了瞬息而又无限拉长的时间。
远方绽放的烟火依旧恢弘壮丽,烟火爆竹声淹没了雨声与这座城市。
近处的天空树在雨中散发的朦胧灯光,投落下两道相近咫尺,站在同一柄伞下的身影。
女孩清泓般澈然的眼瞳,忽然有如还未到来的夏天般明丽。
这一刻仿佛有夏日的惊雷声传来。
某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因为那双能倒映世间一切的眼瞳中没有凛冬般,能将他彻底打回原形的陌生与漠然。
绘梨衣看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男人,从怀中取出了藏好的,却因为时间太久还是被雨水浸湿了的照片。
郑重递到了他的面前。
路明非怔然接过照片,照片上正是身边的地标性建筑,东京天空树,还有一只似是误入镜头,指向天空树的手。
好像在说——我们将在这里相见!
可他没有寄过这张照片给绘梨衣,是路鸣泽搞的鬼?
难怪那混蛋在自己上飞机前如此信誓旦旦!
路明非翻转过照片,照片背面用日文写着几个字。
他能辨认出是绘梨衣的字迹,大致意思是“想去这里”。
黑伞下,绘梨衣双手捧着热咖啡,深深鞠躬,似乎在说接下来就拜托了。
路明非连忙也回以鞠躬。
只听砰的一声,一大一小两颗头在伞下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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