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在望,韩偃因母亲仍居于韩家,并没有分家别过,仍是回如今的舅父家过年。
他舅父韩文乃是承袭父荫,入国子监为生员,尊崇儒学、复兴古礼,故而各年节上,祭祀、礼节,无不极尽隆重。更兼交游中多是儒生名士,往来无白丁,竟让以军功卓著的韩家文质彬彬。
因此,韩偃韩春回家也要换上儒服纶巾,言行不得逾矩,更不能在家中舞刀弄枪,至多可以行使六艺中的投壶、射箭等术。韩偃虽然文采不弱,但心中更加憧憬外祖父和父亲在前线军中的豪迈仗义,可以粗言村语,对于吟诗作对、引经据典不甚有兴趣。
无奈韩母年轻时能诗善文,深负名门才女之名,连身边丫鬟使女都通文晓律,自然希望儿子能多习诗书易礼。年节上内室女眷们聚会,吃酒行令,结社吟诗,常有后辈姑表侄女后生们文采斐然,人又各个钟灵毓秀,常常叫韩母不禁怨嗔儿子像爹不像妈。听闻儿子回来,免不得又是一阵嘱咐。
韩偃换好天青色交领直裰,先入了东边园子拜见母亲。韩母穿了一身半新的官绿色褂子,没有绣花,也只戴了晴底碧水色的一套翡翠镯子钗环,第一眼看上去很是素雅。只胸口一串纽子全是珍珠用金丝缀成的,里面的鹅黄色衫子密密细细全是暗绣,显出官家女眷暗戳戳的隆重(炫富)。
韩偃身量体型很像年轻时候的他父亲,叫韩母内心一阵五味杂陈——想起当年掀起盖头,看到一个少年英雄是如何满心欢喜含羞。他们日子过的虽然并不如家中富裕,但登州卫气候宜人海产丰富,鲍鱼海珍当做家常菜吃,韩偃父亲还因为她喜欢吃生蚝,赤脚下海去捞。
那时候公侯小姐和青年校官的爱情,日子真是比什么高门大户的煊赫体面还要窝心百倍,什么珍珠宝器、绣花锦缎、西洋钟表、翡翠屏风,那些都算什么呢?她心里一阵酸痛。那时候就算天天穿粗布衣服吃粗盐,亲手给登州卫的士兵缝衣服被面,她也甘之如饴。只是有了孩子之后,少女成长为母亲,母爱让她变得成熟,也变得坚强和实际了——她绝对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原因伤害自己的孩子,——伤害自己的女儿。因而发生了那件事后,她宁愿咬牙割舍,带着儿子离开了丈夫。
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保持高门女子的体面,她转移话题,却见门外站了个穿粗布衣裳的女孩,问:“这位是?”
“十三夜,进来拜见夫人。”
“奴婢十三夜,安人万福。”
这女孩粗布麻衣,身上没有一点金银钗碧颜色,只一头乌黑秀发编成辫子盘在肩上,亮如鸦翅;肤如凝脂,唇如敷朱。只腰间一个熟铜牌,是御马监出入的凭证。人在牌在,牌失人亡。
韩春一面上前,在韩母耳边轻声道:“姑妈,是提督大人赏给大少爷的,不敢怠慢了。”
韩母父亲、丈夫皆掌过兵,是有见识的,自然知道御马监提督兵权,非同小可,这相当于长官派给下级的监官。韩母正了正身子,叫旁边叶妈妈赶紧拉起来,既亲热又有礼节地道:“赶紧起吧,既是贵客,来了府上就同姑娘小姐们是一般。除了你舅舅外,就别到处告诉了,也免了人多口杂麻烦。要是府里旁人问起来,就说是登州卫的亲戚家女儿,上京来陪伴我的。”
“多谢安人安排。”
韩母又道:“姑娘衣饰素简,想是大人训诫甚严,不愿奢侈靡费的美德。只是我家年节上规矩稍重,少不得委屈姑娘客随主便,随叶妈妈换一身。”
她这虽是看戈舒夜衣着褴褛寒酸,施恩赏赐,说得竟像是她欠了戈舒夜一个人情似的。这大家闺秀的气派着实叫戈舒夜佩服。于是她福了一福,道:“夫人赏赐,奴婢却之不恭,那就怀恩领受了。”
趁叶妈妈带戈舒夜去换衣服的空档,韩安人以目示意:“春小子,还不快去告诉老爷,约束家人和他那一帮监生同僚,可不敢乱说什么宦官乱政的话!偃儿,你刚领职腾骧左卫,就往家请了这么大一尊佛,你舅舅还不得吓死。”
韩偃倒是轻松地坐到他母亲对面的炕上座儿上,从碗里捡块果子塞嘴里:“母亲,她没那么大能耐。这些探子们都是各人干各人的,她也就能监视监视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舅父的事儿,不容她置喙,她听见了也没用——估计她连那些监生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韩安人摇头道:“亲疏远近,最是难以拿捏。你们年轻人太天真了,以为什么儒法礼仪天经地义,她若是和御马监上头的人亲密,你怎么知道她一句话不会传到沈自丹耳朵里?
你外祖怎么教你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把她当观音娘娘一般供起来!”
韩偃想了想那日所见,叹了一口气:“是,母亲教训得是。”
韩安人用个锦绣荷包把腰牌装起来,假说戈舒夜是她安排,叫这叶妈妈领着去到厢房中。叶妈妈便叫掌衣的丫鬟福姐儿取来给家中小姐新做的衣服,看有没有合身的。
戈舒夜身量苗条,臂展也长,小姐们的衣裳袖子都有些短小,好容易找到件天蓝色的香云纱交领上衣,只是式样有些老了。襦裙是米色的百褶裙,到底还是盖不到脚背。
叶妈妈一边帮她系上大红绫子腰带,一边叫福姐儿:“姐儿,你把那块浪荡下来的递给我!”叫了好几声,福姐不解。还是戈舒夜自己将垂下的腰带递给叶妈妈。
叶妈妈道:“福姐儿,你又欺负老婆子。”福姐儿道:“哪儿能啊,叶妈妈,我要是待你不尊重,大姑奶奶肯定要罚我的,她说你是一门忠烈,要我们都敬着你。是你的登州口音又出来啦,我们姐妹都没听懂。”“什么登州口音,老婆子说的是官话。”
福姐儿笑着道:“不信你问顺姐儿,你说浪荡是什么意思?”一旁帮忙的顺姐儿也捂嘴笑着摇头。
叶妈妈不甘,问戈舒夜:“贵客小姐,你说浪荡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官话?”
戈舒夜拎起自然下垂的腰带抖了抖:“这个就是浪荡。”
富姐儿顺姐儿还是不解,吃了一大惊:“登州管腰带叫浪荡?”
“是垂下来的意思。瓜藤,卷起来的帘子松了,都可以叫浪荡。”戈舒夜很自然地解释。
福姐儿笑道:“好啦,是我认识短啦。不过叶妈妈你以后少说吧,这话,也就你们登州人能听懂!□□说出来,吓我们好人家姑娘一跳。”
叶妈妈得救地抚着她的裙子:“好小姐,看看,要不是你在这儿,我老婆子就受冤枉了!哎,真可惜太太没了闺女——要是二小姐还在,也长这么大了,长这么好,天天在跟前给她穿好衣服。”
戈舒夜换上纱衣襦裙,端得是唇红肤白、美人出众,顺姐儿忍不住道:“姑娘,我给你画画眉,就更好看了。”
福姐儿一边也帮她妆饰,一边闲聊道:“姑奶奶家二小姐不是跟着叶姑老爷在任上吗?”
叶妈妈叹了一口气道:“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老爷养的那二小姐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不肯认这个女儿,只有大少爷还能与那边通信儿。”
戈舒夜本不是个爱打探消息的,只是当了探子总要履行职责,于是套话道:“登州那边二小姐,是私孩子?”
叶妈妈赶紧摆手:“叶老爷是正经人!只是当年天杀的探子要害忠良的女儿,恰让姑老爷救了。他们逼着姑老爷,不交出来,就要杀他们满门。”
顺姐儿问:“那时候韩老大人还在任上呢,他们也这么大胆?”
叶妈妈叹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正当是韩老大人也遭了奸人排挤,被贬了,紧要关头上,叶姑老爷为了不连累韩老大人和韩安人,也为了不辜负忠良,就把自己闺女,赵氏孤儿一般替了。夫人失了孩子伤透了心,就同叶姑老爷和离了。”
顺姐福姐上去安慰:“不想惹出叶妈妈伤心事来了。”
叶妈妈拭干眼泪:“故而姑奶奶素不喜这个二小姐,又能怪谁呢?”
戈舒夜心中默默,我娘也不甚喜欢我。
近日以来,戈舒夜便每日跟在韩偃屁股后面,比韩春还跟屁虫,他拜见长辈,她就跟着拎袍角;他读兵书,她就给他翻页;他练剑,她就给他递水;他宴饮,她就替他行令;他投壶,她就替他计分;他射箭,她就同他报靶;他打麻将,她就给他递牌——
韩偃第一次接到她偷过来的八万二饼,下巴都要惊掉下来了,心想探子这么好用的吗?比趁机偷看小尼姑的韩春可机灵多了!
又兼叶妈妈每日给她更换新衣,韩偃今天穿豆青色,就给她穿青纱;韩偃穿紫袍,就给她穿藕荷色裙子;韩偃穿了件砖红色道袍,叶妈妈就给她穿件水红色衫子,还系着道袍一样布料的大红头巾,像个漂漂亮亮的配套售卖的工具人。连韩春都笑话她:“你是大少爷挂在腰上的荷包吗?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吗?现在人家都说,你是姑妈给大少爷安排的通房!”
韩偃看她毫无变色,脸皮厚的很。
随即又看到她毫不避讳地往小本本上记:“某年某月日,腾骧左卫指挥佥事韩偃,某时起,某时早饭,某时习武,某时与亲眷xx打麻将,作弊,嬴钱二吊。xx不服,二人吵闹掰腕子角力,韩偃又赢钱一吊半。韩安人得知,罚跪没收。xx时休。”然后小报告就扑棱扑棱被信鸽送到沈自丹面前。
沈自丹每日看着这些家长里短的流水账,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新月道:“督主是否和她有过什么约定?”
沈自丹沉吟:“发信号,唤她来。”
半夜,月黑而冷,已是二十九,马上就除夕了。整个韩府整饬一新,香火烛案都贴了大红的福字,三牲贡品也都摆好。韩偃有点百无聊赖地写着春联,消磨十三夜给他磨墨。
“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为什么要做探子这见不得人的营生?”
“自然是无处可去。”
“你父亲母亲于心何忍?”
“我父亲叫我害死了。”十三夜毫无起伏地说,仿佛说的是他人的事。
韩偃一噎,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安慰女孩他实不会,看见女孩哭哭啼啼他都会手脚发麻——再说,怎么安慰呢?对于前因后果全然不知的他,该怎么开口?她是真的反社会冷血到害死了亲人也没有感觉?还是因为伤害亲人悲痛欲绝而无法表达?
他都见过。
“你,以后怎么办?”
“什么以后?”十三夜道。
“宫女还二十五岁放还呢。——你不做探子后,是回乡?是嫁人?你们主人会给你安排吗?”
养生丧死,人生在世总要讨论这些问题,何处领钱,哪里养老,孟子说,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轮到十三夜沉默了,是啊,她原来的人生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呢?韩家的家族生活总算给了她一些想象的依傍: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她就会像韩家的这些姑奶奶、少奶奶一样,嫁入东杨,每日晨昏定省,给长辈请安;有管家权的媳妇耍着威风,定夺各房之间鸡毛蒜皮的事儿,哪个多了哪里短了;没有管家权的媳妇游手好闲,左右钻营,为丈夫高中而开心,整日里结伴去庙里求子,或是放高利贷,打探着房里的大小八卦,谁家媳妇嫁妆多,谁家是低门高嫁,炫耀家室,踩低拜高,因为衣裳、出身、月钱的多少而暗中较劲……
平静、琐碎,但也丰富。
她曾被父亲尽力推到这种生活的门槛上,那是他认为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她近乎自毁地放弃了这种生活——她似乎也不后悔,也没什么可惜的。
她直觉自己不想当媳妇儿,尽管在这个社会结构中,媳妇儿的身份才算是一个成年女子被社会接纳的标志。她应当婚姻,她应当生育,她应当尽孝,但她都逃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离家三千里,千里夜奔,她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也许她只是想先找找自己。
这一刻她豁然明白过来,是她自己想学春雨剑法,完全是为了自己,但只能用为父报仇做借口——在沈自丹于昆仑绝顶使出《水寒煮玉经》的春雨剑法时,(即使它直接导致了她联盟的崩溃)她就被它迷住了。
纯粹、强大、毫无拖拉,像自然中的风刀霜剑一样,没有花里胡哨拖拖拉拉,没有故作姿态的矫揉造作。没有拉大旗扯虎皮,没有以宗师的名号结私党卖膏药,也没有以名门的名义收保护费刮地皮,就是单纯的力量,凭你的本领,能抗住你就生,扛不住就死。
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没有黑暗和恐惧。
就只有纯粹的,一刀。
她对冷血无情的沈自丹的迷恋,甚至多于对温和体贴的沈芸——那不是一种对异性的迷恋,那是一种对自我榜样的迷恋。如果她还把沈芸作为幻想的情郎来看,那沈自丹,就是她梦想的自己的一部分。
她想要完全掌控的自我。
是的,前十七年的大小姐,为了所谓“成全侠义”“顾全大局”“云杨佳话”,没有说出一句自己想说的话。也许是母亲的不够偏爱,她冥冥中感觉到必须符合她的要求才能生存;也许是父亲的过于偏爱,她明白必须完成他对她的沉甸甸的期望。
她口中没有说出一句自己想说的话,那些拒绝的话、任性的话、粗鲁的话、咒骂的话,语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我想变得强大,我想像沈自丹那样强大,这样我就可以说出我真正想说的话。我不在乎沈自丹是受万人唾骂的阉人,我不在乎他是那个千疮百孔的虚伪的联盟(从陕刀门叛乱开始戈舒夜就直觉到联盟不稳各怀心思,她直觉很准)的敌人。
他身上有我很想要、很想要的东西——他身上有春水的力量!
天上火流星信号响过,亦步亦趋地跟在韩偃身后的十三夜目光一闪,像蛇脱掉麻袋一样褪掉叶妈妈给她妆扮的华丽的衣饰,露出里面贴身的短打衣裳,纵身就要往院墙上蹿。韩偃一把攥住她衣角:“这么晚了,去哪儿?!”
“督公召唤。”她理所应当地拂开韩偃的手,像只爬墙的猫咪一样翻出窗口,俯身蹲下,用力一窜跳到院墙上,沿着屋顶往万花川迎风别业的方向消失了。
只留韩偃一只手空落落地伸在半空。
“养不熟的野兽啊,但我为什么要失落呢?”他心里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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