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

    “怀恩公公,往郑州去赈灾的何乔新大人回来了,在外面跪着求见皇上呢。”

    “可皇上头风,无法上朝啊。”

    “万安、刘吉两位辅政大臣呢?”

    “他们都称病躲起来了!”

    只听外面喊道:“微臣何乔新,冒死斗胆,河南、南直隶沿黄河一道,百万百姓,求陛下垂怜!郑州已经连下了十六日的大雨了!河堤已经在兰家村、肖陵两处漫堤,两县百姓已经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孩童饥啼、耄耋失所,一片惨状。

    如果再这样下去,洪峰积累下去,一到贾鲁河与淮河的交点,开封大堤不保,开封-曹县乃至南直隶的□□,都将沦为泽国!

    不光今年会千里绝收,就连南直隶的漕运都难以保证啊!

    从河南到南直隶,将会是饿殍遍地、流民千万,此时正值盛夏,虫蚁繁盛、瘴气滋长,大水之后必有大疫,到时大明会成为大水的地狱呀!”

    此时的纸糊三阁老不在,泥塑六尚书也嘈嘈切切地传起小道消息了:“李通政大人在皇上跟前怎么说?”“嘘…说是黄河泛滥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为。”“还不是万皇贵妃娘娘,说什么岸边建满生祠,都是为了过世的皇长子招魂,让他回来投胎,为大明效力。”“孤魂野鬼还能再投胎?不就是惦记着东宫之位吗?倒让黄河白白地泛滥?漕运河道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由浙江供给京城的白米!”“你这么说要杀头的。”

    以为工部侍郎小声道:“各位大人不是从事河工,不知道其中利害。

    何乔新大人为何不能得见皇上,叫万贵妃和后宫防的死死的?

    你道开封大堤为什么会成为悬河?

    开封至□□一段,皆是沃土千里,平坦无垠、加之黄河泛滥后的淤泥,端得是富的流油的田地,而这些肥沃的土地,尽被万贵妃的父亲、弟弟所占,他们大肆后置田地、建立农庄,收入大把粮食、银钱,甚至将开封府划出的供黄河泄洪的分洪区也全部侵占。

    大水之势,在北半球向右侧偏转,故而自然状态下,南岸应当被侵蚀的厉害,你道这次漫堤的为何都在北岸?

    当然是因为万家吞并的田产都在南岸,万家家财雄厚,为了保住土地,便花大力气土石,不惜工本地大力修缮南岸的堤坝,北岸百姓为了不被水冲,只能也加高北侧堤坝。如此一来,加之黄河在下游水势减缓、泥沙淤积,在开封大堤一段,黄河早已成了地上悬河!

    贾鲁河年年淤塞,就是因此。”

    “如此看来,这场大水,非但天灾,更是人祸!”

    万花川谷别业。

    “督主大人不能去!”何进急的站起来拉住沈自丹的一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无论是谁出头要救河南、南直隶的百姓,那都势必要和皇贵妃娘娘翻脸作对!

    更兼李孜省这妖人,将黄河与故去的皇长子、万妃娘娘死去的儿子和未来生养孩子的命数联系起来!

    皇贵妃娘娘对于陛下是如何举足重轻、事事言听计从,无人不知;更不用说督主大人是皇贵妃宫中的旧人——如果大人出面,万皇贵妃娘娘会怎么想?

    你的立场会立马暴露的!”

    沈自丹站住了。

    何进已经急得顾不得尊卑,直接用你我代替了。

    “何先生,你知道,这次太子党弹劾皇贵妃娘娘提携的李孜省、继晓的方士番僧之时,为什么没提到我吗?

    ——呵,定然是某个政治不成熟的人,把我当成他们的政治盟友,以为此举可以保护我,结果恰恰相反。”

    “督主大人,大局为重,保住太子、让他平安登上帝位,才是我们隐忍这么多年,才是你宁愿承受天下人唾骂的唯一理由!”

    沈自丹思索了一下,道:“何先生,人啊,执着地追求着一件事情,却常常在追逐的途中,忘了当初是为什么要追求这个目标了。

    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太子,让他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呢?

    是想再造一个,像今天的圣上这样,虽然宽仁,但知善不能用、知恶不能去的陛下吗?

    是想要朝堂像今日一样,被党争、后妃、方士僧道搞得乌烟瘴气,却于民生、疆土毫无作为的社稷吗?

    太子他在看着我。

    如果今天,我们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牺牲百万黄河下游的百姓的性命和家园,我们通过这种行为,能教给太子什么呢?

    明哲保身吗?和现在朝堂之上,所有沉默不语、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纸糊三阁老和泥塑六尚书一样,做一个政治混子吗?”

    “可是,可是,督主大人!太子他需要您,需要您的保护,需要您的教导!”

    沈自丹摇摇头:“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会完成,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跨过所有阻碍,重新振奋这个帝国,我相信大明的福祚一定会绵延至每个子民的身上,但也许并不需要是由我的手将他送上帝位——

    我有很多同盟者,我感觉到很多双手,我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虽然他们还不成熟。

    这个抉择是我必须教给太子的。——何先生,你不是说他需要我的教诲吗?”

    何进为他言辞所打动,心中战栗、热血澎湃不能言语,只能道:“可是督主大人,万贵妃娘娘她一定会用李孜省的妖言阻拦赈灾、疏浚黄河,她家里人在那里投了那么多钱,她肯定不会轻易同意的!”

    环佩金玉之声、幽兰馥郁之气,新月开门,却见两个妙龄少女笑盈盈地在客厅等着他。

    “牡丹姬?幻听姬?”

    “沈公公,大河之鸣,春水不安,是该到了我等将药师的智识向你传道之时了。我姐妹二人愿助沈大人,一解黄河之危。——只是,局势扭转之时,也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莲花王女在地牢之中抬起金色的双眸,望向那看不见的远方晴空:“我来帮你完成药师的愿望,这也是一个永生者后人的责任。”

    寝宫之内,万贵妃衣不解带地伺候着皇帝。他头痛欲裂,部□□躯麻痹,连舌头也觉得僵直,难以吞咽,水米不进。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既痛苦又恐惧,幼时被人追赶的记忆涌上心头,口中只叫“是不是有人要害我!于少保要找我索命!”

    “奴婢听说陛下中邪了,眼前看到异象,目不能视物、耳不能听,特寻民进名医前来。”沈自丹跪在地上道。

    万贵妃着急又有些不耐烦:“甚江湖骗子,太医都束手无策,李通政大人说,这是鬼魂追索。此时,谁敢再叨扰陛下!是哪个叛乱诛九族的,敢诅咒陛下?!”她心中又急又痛,居然突然哭出来了,但铁血之风不减:

    “把这些日伺候陛下饮食、祭祀五谷的宫人都抓起来,跪在碎瓦子上,让他们招认!

    是谁伺候陛下疏忽了心,还是谁要下毒加害陛下;还是在侍奉神灵上怠慢了,叫陛下如此遭罪!

    我要杀他碎尸万段!”

    沈自丹隔着帘子,清晰而轻地吐出那个词:“药师族,莲花王女。求见陛下、皇贵妃娘娘。”

    万贵妃眼睛睁大了。

    寝宫内烧着驱邪的艾草,李孜省的方士在里面画着符纸、烧着香,屋外和尚、道士还有传教士都在大声诵念这各派的经文,和尚敲木鱼、飞铙,道士桃木剑、烧黄符,传教士十字架、撒圣水,好一个热闹非凡,简直是东西方魔法大杂烩。

    莲花王女道:“快将这些吵吵闹闹的东西挪走吧。

    陛下现在应当身处黑暗、温暖舒适和没有噪声的地方好好休息。

    陛下并不是中邪了,只是过度劳累,身体偶感小恙,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万贵妃关切地紧逼上去问道:“要怎么做,有我的权威,杀人或万金,请尽管说!”

    莲花王女道:“陛下这种情状,叫做有先兆之偏头风,乃是脑部血管狭窄或运行不好之时人,容易产生的症状。

    陛下剧烈头痛之前,是否感到视物不清、手臂身躯有麻木、不受自己支配的感觉?

    眼前看到如此一个破碎的光点?”

    她举起一副旧的刺绣,上面画着一个白色的八角星,这个星星的右下角尾翼向下方多次延长,将画面割裂。

    皇帝艰难地抬眼看扫了一眼那个光斑,腾地一声翻身坐起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万贵妃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想把体型肥胖的皇帝完全抱入怀中:“你知道是何人何法诅咒?”

    莲花王女道:“陛下、娘娘不要惊慌。这只不过是古人描绘的一幅画,记录了先兆偏头风的症状而已。

    认知是一种力量。从古人的记录中,我们观察到这种现象,因为知,就消散了恐惧。

    陛下只要好好休息几个时辰,症状自然会解除。这只不过是一些不会留下后遗症的病症。可能和过度劳累、彻夜未眠、饮茶过多过浓有关。只是要等陛下稍安,我再行诊看。”

    万贵妃这才冷静下来。皇帝经过整日暗室睡眠,头疼缓解,于是头上扎着护额锦带,支起身子叫莲花王女问诊。

    莲花王女数了数皇帝的脉搏,她其实并不使用把脉这种诊断方式。

    “陛下近来可有焦虑之症候?或过度劳累,或彻夜未眠,又饮茶过多过浓?”

    皇帝朱见深沉思了一会儿,十分体贴地叫万贵妃先回宫休息,等到终于只剩下贴身内侍,才道:“是的,朕担忧河南的灾民,因此彻夜不能安眠。经过反复查看宫中文库中的历史记录,黄河三年小决,十年大决,人民流离,遍地饿殍,实在是于心不忍。

    但……朕找不到办法救他们。朕心中觉得愧对□□,又不想让身边的人伤心失望,心中交战如煎……”

    莲花王女盯着朱见深脸上的表情凝视了一会儿,好像看穿了他的思绪。

    她道:“陛下内心十分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完全无法违反皇贵妃娘娘、哪怕是明知道这对社稷是不利的?

    但只要她些或有反对的意思,或者表示出不开心,你的内心也跟着痛苦不堪、愧疚难耐;只要她开心顺意,你在她身边,就会感到无限的平和和快乐,就像被冬日暖洋洋的午后日光晾晒着的惬意的幼猫。”

    朱见深并没有对她的言行感到冒犯,只是摇摇头:“你也要说朕是被妇人所惑?”

    莲花王女直起身来,盘腿坐在地上,真诚地望着他:“陛下,人类是一个很大的整体,不必感到孤绝无人理解。因为你所有的感受、迷惑、痛苦,无论看上去多么少见,是极小概率事件,多么不应该发生,但哪怕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都会有相当一部分数量的人已经经历过,而且试图给出答案。

    我们称之为人类的智识,也就是从过去人类的经验中得到的信息。

    陛下对于皇贵妃的这种情感是很正常的,这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感情:她是你信任、温暖和安全的来源。

    这种情感,是人类的本能。就像出科的小鸭子会把第一个动的物体认作是自己的双亲,哪怕是一只猫,一只木马,跟着它活动,叫做鸟类的‘印刻本能’;就像被独自囚禁的小猴子,哪怕没有奶水,也要去拥抱那个绒线的妈妈,而非钢铁的妈妈,叫做哺乳动物的触摸安抚。

    叫做依恋。”

    朱见深看著她,仿佛期待她。

    “只是普通人的依恋,一般是从母亲身上习得的。

    陛下两岁时(按照现在一周岁)就交由万皇贵妃照料,三岁以前的幼年,正是人类依恋建立的时刻。生于帝王之家,不能得地位尊贵的亲生母亲的照料,陛下本应和亲生母亲建立起来的依恋之情,就转由皇贵妃娘娘承担。

    此后遭逢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后宫几经更替易手,皇贵妃娘娘对陛下,患难不弃、富贵不离。

    陛下对皇贵妃娘娘的情感,并非只有男女之情,

    更有母子之情的混合。”

    朱见深听闻此言,喃喃:“这是不对的吗?”

    莲花王女道:“情感只有知觉与不知觉,并没有对与不对。

    就像生长在浅滩上的水草,种子被风传播,落到悬崖绝壁之上,萌发了出来。

    情感是一定会萌发的,就像种子萌发,纵然地方不对、水稀风劲,枝丫曲折羸弱,叶子稀疏泛黄,但并没有对与不对。

    但自知是最大的明智和美德,你会明白自己欲望的来源,真正懂得处理自己的情感。”

    朱见深道:“我做不到。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无法离弃她。我的情感,对于女性和母亲的份儿,将会全部奉献给她。即使我遇到好女子,我也再不能像信任她一样信任其他人。”

    莲花王女道:“陛下的灵魂也有属于自己的部分。

    陛下并不是做不到。

    没有人不爱的自己的母亲,母爱是所有美好、安全的源泉;但真正成熟的灵魂,必须经历自我与母亲的分离,就像孩子娩出母体。

    这并不是坏事。

    成长是对母爱真正的回报;母亲付出爱,是为了注定分离的结局。

    这就是人类存续、代代相传、繁衍在大地上的方式。

    自在具足,其实陛下内心陷于交煎之时,陛下已经懂得了。那是陛下的灵魂为自己发出的呐喊,如果不回答自己的内心,巨大的痛苦就会化为病痛,在身体上体现出来,陛下不可能视而不见。”

    朱见深沉思了一会儿:“叫司礼监进来。”

    怀恩闻令,膝行上前。朱见深道:“怀恩公公为朕拟道旨吧,叫何乔新、贾俊赈带人去河南,救济灾民,防治水患。”他顿了顿,“叫自丹把尚方宝剑带上,跟他们一起去。一切阻碍泄洪治河的,无论皇亲国戚、功勋忠臣,锦衣卫随份处置,不必请示。就说是朕的意思。”

    莲花王女为皇帝诊治完成,出得宫门。

    却见出口处已经围满了宫人和太监。

    万皇贵妃从后出现,道:“我从通元国师的口中听说过您的大名,莲花王女,你既然是药师,就请随本宫来吧。”

    莲花王女抬起头,口中道:“但如果母亲的灵魂太强,就会吞噬孩子。当年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永生者,还未成型的我在她体内久久不能发育。

    我母亲因此将自己的子宫献给了冥冥,所以称为无腹圣女。”

    万皇贵妃道:“我听说,贵族有一味神奇的丸药,可以让人青春永驻、断肢重生。我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社稷——皇长子是我生下的,我答应过陛下,一定要给他生下我们的孩子、大明社稷的继承人。”

    莲花王女知道自己死期迫近。

    她朝着将暮的天空抬起了头,已近黄昏,长庚星已经升起。夏日,北斗七星现在还很低,混在紫色的地平线之中。

    “自丹居然给我送上了这份大礼,看来还是效忠于我的。”万贵妃感叹。

    突然莲花王女在群星地方缝隙中看到一只白虎,她不禁失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血亲献祭,是要经过血亲的献祭!王会抽出白剑的另一段,那失去的另一段断剑!——但是刀剑合并之日必有纯洁的灵魂献祭!”

    “娘娘面前失仪!来人,把这个疯妇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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