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港。
北港海面开阔,从东西展开的港岸上伸出一条条长长的栈桥,每条栈桥的终端搭出一条和船体平行的平台,大远洋船就停靠在那码头边上卸货。
白日,一条条大船川流不息,无数码头挑夫挑着扁担,鱼贯而入,沿着栈桥走上平台,然后沿着狭窄而陡峭的竹子搭成的斜桥走上那船舷上去,再把一包包南洋的货物挑下来。
西侧是零货场,东侧是散货场,散货堆场那里依次停着牛马骡车,沿官道将散货拉入府库中去。
如今月亮高挂,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黄云,从定海卫赶回来的韩春已经武装戴甲,蓄势待发。
周敏静意气风发:“传我将令,宁波港今夜突袭检查,查走私船只,停止所有船只的上下水许可!宁波港就地全部封冻!
黄云,追拿徐荣宝、铁八童私运的家产,拦截他们于陆上,片板不得下水!
韩春,带领定海卫巡海舟舰,围截逃窜的远洋货船,务必拦截他们于双屿港之前。
记住,今夜是先斩后奏,必须人赃俱获!俘虏也要抓活的,如有反抗,可便宜行事!”
“得令!”
“得令!”
周敏静在韩春的护卫下登上八百料巡海船旗舰,往定海卫方向,前去与已经在前方海面上设伏的韩偃会师。
周敏静在巡海船上展开海图,按着针图(以指南针为指导的航路图)与定海卫众将士讲解作战计划。
“此处是小窟沙,韩指挥使已经先行探明,这里就是徐山投资的走私船往双屿港逃窜的必经之路。走私货船要通过小窟沙确定是否航向正确,并在上面补充淡水。
韩将军已先行在前方设伏拦截,到时候炮声一响,对方的船队一定会试图掉头逃窜。本侯率领的船队乃是大船,调转不易,因此我们必须全速行驶,按计划,在寅时天亮之前,到达指定位置,形成合围!
(他讲一个怀表拍在案上。)
这批走私船为了多载货,又兼觉得上面有人安全,因而没有配备武装加莱船,战斗力很弱。
但他们一旦有人突出我们的包围圈,有可能就近召唤来徐山的武装船队,我们是大船,在海上机动性不够,一旦被火力强、机动性高的加莱船攻击,可能会成为活靶子。
为了宁波受苦的乡亲,也为了我们自身的生死存亡,决不能让一个贼人逃跑!
到达指定位置,落锚后,船队所有人,包括火头军、医生、橹手、舵手、帆工、桅工乃至瞭望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手持火器,决不许走了贼人出去报信!
天亮之前结束战斗。
明白吗?!”
“是!”
周敏静将戈舒夜叫道自己的船舱,叫破敌给给她一柄崭新的子母铳。
子母鸟铳(可以看做一个超级大的手动单发□□)枪杆极其长,女性一己之力很难举起来。但这一柄显然是精心改装过的,枪身较短,重量较轻,并配有一个木杆,可以扛在肩上。枪管上描金错秀,纹饰华美,有七颗星星。还有一个镀金的准星。
“你过来,我教你瞄准。”
戈舒夜掂了掂那柄七星子母铳,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用似的,将枪托抗在肩上。
“很好,”周敏静站在她身后,双手绕过她后背托住七星子母铳,“瞄准的时候记住要用一只眼睛,将准星和缺口对齐,对在正中,然后扣动扳机。”
戈舒夜啪地一声按下去,子母铳里扳机的机关发出一声空响。
“记住,每次扣动扳机之后,要重新装填子铳。装子铳之后,火药燃烧,后坐力会很大,记得站稳一些——如果站不稳,就趴在地上!破敌,子铳给你,到时候你给戈姑娘装弹。”
“我要跟着侯爷、保护侯爷!”破敌道。
“破敌,士兵上了战场,必须坚守自己的位置,明白吗?这是命令!拿好子铳!”
“是,侯爷。”
“戈姑娘,你带破敌去船后的望楼里吧。”
蜈蚣船与制高点
八百料巡海舟平稳地破浪,带领船队向东而去。此时海水不深、风浪不大,但从没上过战场的戈舒夜和破敌内心紧张,全部觉得嗓子冒烟、脚底发麻,头晕目眩。
“姑娘,你怕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点晕船。”
“姑娘,待会要是打起来,船会很晃吗?”紧张让破敌变得多话,“要是我想尿尿怎么办?”
戈舒夜被他说得也紧张起来,她想了想:“不如我们把腰带解下来,把自己绑在船上吧,这样就不会晃了。”“姑娘你真聪明!”破敌心悦诚服地道。然后两个人就手忙脚乱地绑自己,戈舒夜还记得系活结,破敌哎呦一声,他太紧张了,系了个死结!
“姑娘你快帮帮我解开……”正当破敌手忙脚乱之时,远处的海面上突然传来低沉的,呜——悠长的号角声!
这是韩偃的信号!
“下帆!”
轰地一声,他们感觉船身剧烈一晃,然后哐地一声巨响,然后船身倾斜,急速地旋转起来!
两个人被绳子拽着身体剧烈倾斜起来!
放锚姿态下的拖锚急转弯!
砰!炮声!
瞭望亭里的军官立马意识到,这是因为前方情况有变,在周敏静的阻截巨船队包围还未完全形成的时候,走私船队被惊动了,开始逃窜,韩偃为了避免走私船队逃脱、已经提前接敌,在用炮声给他们信号。
前面听到周敏静的喊声:“注意前方,□□手,火箭,攻击他们的桅杆,破坏他们的帆!”
顿时矢石如雨,朝着走私帆船的帆上而去,不一会儿,就听扑啦啦之声,灰色打着各种颜色补丁、百衲衣一样的走私平地帆船的帆燃着火焰掉下来。
走私船主似乎不是很想放弃这一批货,抵抗了大概半个小时。此时韩偃的船已经压上来,登船灭火。
轰!又是一声!不是韩偃的炮声!
瞭望亭里的侦察兵都呼啦啦地跑上来!“不好,小窟沙里有一艘蜈蚣船!”
戈舒夜趴在瞭望楼的窗子上,只见海面之上,像是飞鱼一样,快速地破开水面,是一艘尖底的船,甩开韩偃带领的定海卫巡海舟队,快速劈波而来!
这船底儿薄薄的,像个溜冰刀一样插进水里,船头尖尖的,像是剑鱼的鼻子,船底涂着防藤壶红色的毒漆,船上挂两挂极大的帆,翻上绣着巨大的十字。与中式帆船折扇式的折叠帆不同的,这船的船帆是一整块大布的三角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船两侧各伸出四十只蚰蜒腿似的长桨,密密麻麻的,比船身的宽度还宽两倍!
在橹手的统一行动下,那船速极快,逆风朝着这边逃窜而来,就要突围而出!
而周敏静的船队合围没有完成,还有较大缝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加莱船。
周敏静的海舟主要动力还是靠帆,现正刮西风,他们只能顺风向东,一旦这艘船跑出了包围圈,他们根本追不上!而且他们的船上没有带炮——这就意味着,
如果突围出去的船队叫来徐山的武装帆船,
来救被围困的货船,他们全都会葬身海底!
船上将士争先恐后、不顾死生地试图以火箭、弩机和子母船烧毁那加莱船。
但那船太快了!
加莱船朝着她所在的船尾的缺口直冲而来——
那一刻,那个位置上只有她。
她左右看看,
只有她了。
她那一刻突然重新明白一个词,舍我其谁。她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于谦和沈自丹为什么要那么做。
有的人遇到大敌来前,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会放弃自己的位置掉头就跑。
可是有的人,绝不会让手中的火铳不发一弹。
这并不是深思熟虑的事,只是一瞬间的本能反应。
可是那一瞬间,就决定了药师。
戈舒夜好像如大梦初醒,突然趴下,朝着那船右舷的橹手开了一铳。
后坐力将她往后推了一截,但她的姿势保持的很好。
在她的准星之下,却是后面的橹手头爆出血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两船相向行驶时相对移动,这个速度的提前量大约是两个人人头左右。“破敌,给我装弹!”她镇静地道。
瞄准、屏息,啪,轰,一推。又是一发。视野里又是一个橹手倒地。
装弹。
瞄准、屏息,啪,轰,一推。
她节奏很稳,大约保持两秒一次射击,然后八秒左右装弹。
在射完十发子铳之后,她已经命中了七个人,在瞄准中,能感觉出对方由于左右舷橹手数量差距,开始产生力矩不平衡,航线开始微微偏转,提前量要留到25个人头左右。
瞭望的军官见此行奏效,把自己的子铳让给她。同时又向旁边的人搜集子铳,每人配备四发,一共给她再凑了十二枚。
戈舒夜保持原射速,十二枚射完,再中六人,对方右舷上的橹手已经开始趴下躲避了。
对方的航线已经明显歪了,一头向小窟沙浅滩扎去,搁浅了。
戈舒夜眼前一黑,倒伏地上。
“爹爹!”戈舒夜在一片恍惚之中,周围摇晃,似乎战斗还没有结束。她举铳要射,却见准星的视野之中,戈云止回过头。
她吓得一身冷汗,赶紧追出去,似乎跑在甲板之上。船舷相接,一艘黑色的蜈蚣船在她所置身的船的旁边缓慢地划过。
前面一片阴冷潮湿的海雾,不明所以地,她知道那是通往三途川的死魂之舟,于是大声地叫喊出来。上面戈云止、乔安贫和左观止、还有沈夫人都面无表情地摇着橹。
“爹爹,爹爹,回来,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艘蜈蚣船脚下还有一艘小舟,似乎在努力逃离三途川。她眯着眼睛一看,是杨昶。船上坐着的是乔安真,她背上还背了个匣子,里面装满黄金。
小舟上的乔安真慌忙地护住那个匣子,旁边却被一个人打开,是沈芸,他抬头笑盈盈地看着她,那匣子里竟是一个小姑娘。
“来,打死他们。”一个声音响起,旁边站着白鸦。
但她铳口举起来,扳机却怎么按都没反应,恍惚中她好像在责怪破敌到处乱跑。李恪睿突然以妖僧的形态出现,试图将枪夺取。她和李恪睿拉扯了很久,胳膊像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她奋力挣扎着,甲板却突然向下裂开。
本来在船上的沈芸此刻突兀地出现在她身边,奇怪的是沿着甲板下裂的空间,出现的却是一条通向云头堡的路。她恍惚间往下走,是云头堡的场院。爹爹、妈妈都在,吟霜和闵少悛也在,晁醒在遛狗,袁彪在往戈吟霜的嫁妆里藏虫子。
沈芸在前面引着她,口中叫“大小姐”,好像很喜庆的样子,说是她赢了杨昶,陕甘地儿她是最厉害的,因此盟主之位不用外传了。
不知道为什么云头堡后面的田地上突然长出了一颗巨树,上面飘着一个年画似的房子,蓝先生和白先生偶尔出没其内。
“大小姐,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梦里的沈芸背光说。
她突然哭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太满足得不可思议了,于是哭的更厉害了,嗓子发酸。沈芸摸摸她的脸,她抓住对方的手,剧烈地抽噎起来。他的手很温暖,这种碰触莫名地给她一种像是心底缓缓升起的热气一般的感受。
然后哭醒了。
“戈姑娘,你没事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戈舒夜!”有个声音叫她全名。
哎,我就知道这是梦。
戈舒夜再也忍不住,抓着周敏静的手放声大哭起来。把前来围观的韩偃再次惊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怎么了,怎么了?受伤了?哪儿疼?吓着了?你说啊?”
戈舒夜哭了一会儿,累了,放开敏静的手,目光呆滞地问道:“我杀人了?”
敏静看了看,道:“没事就好,再睡一会吧。晚一点我再差人召你到指挥舱里来。”
他随即就避嫌走出去了。
戈舒夜再没睡着,听着舱外来回的脚步声。士兵们在闲谈,情绪都很高,这次他们斩获似乎颇多,除了整整三平底帆船的胡椒之外,还缴获一艘蜈蚣船,这可是大功,回去每个人都能分得不少赏钱。
上面的俘虏有十几个人是黑不溜秋的,语言不通,只是不住地画十字。
士兵中有能说两句佛郎机人语言的,比手画脚地,叫这群黑的他们都投降了。抓了几十个海匪,倭国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徐山召集的走私的中国人。戴了枷锁,手脚绑起来一串关在舱底,不怕他们逃跑。
还有士兵仿佛在议论什么新鲜的事儿:“这下知道船上为什么要供天妃娘娘了,天妃娘娘保佑的就是不一样哈。”
“就是说,有人还瞎说,什么船上不能让女人上,那天妃娘娘不是女的?”
“第一回打仗,就打死了四个,我听说她二十二个子铳,打中了十三个,这不是天神保佑是什么?”
“不过我听说她命硬,是克夫被赶出来的。”
“啊?不是望门寡吗?”
“哪儿呀,她夫家请了通元国师镇压的。”
“听说这种人,天生要杀人的,命格都硬,得大富大贵的人才能压得住。”
戈舒夜恍然发现这是在说自己。
但是她也懒得解释了,也再睡不下去,于是上甲板上踱步。与刚上船的时候相比,她胆大了许多,敢沿着船舷边走了。
抬头一看,周敏静在舱里朝她招手,她便过去了。
周敏静忙着赶写给赵祜龄和钱其斌的军报,关键要遮掩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大半了,剩下的让书记官誊抄写写格式就行。于是道:“你,是因为害怕?”
戈舒夜摇了摇头:“不怕。——只是,怎么说呢,只是突然有些感触,觉得人比鸡蛋都容易碎。像个熟透了的柿子摔在地上似的。
侯爷,我是不是……不正常呀?”
周敏静看她反应,因以知道她此前从未有杀过人,因此韩偃说她只是因缘际会、误入西厂的说辞是可信的。却不想她有此一问。
“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何作此感想。”
戈舒夜皱皱嘴唇,仿佛用语言很难说清楚那些体会:“一言难尽。不知道怎么了,我遇到的事都是坏事,我遇到的人也很多变成了坏人;
即使原来久负仁义贵族的盛名,在我这里纷纷显露出背信弃义的面孔;即使是亲人故旧,也猝然决裂背叛,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恩泽与宽厚。
原来我身边的人好像纷纷背弃于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爱之人总不是我,好像我总是可以被轻易背弃、可以被伤害的那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我不知道应该将伤害十倍百倍返还,还是就算了。
算了似乎不甘心,报复却又觉得这么做不对。
他们因此毁谤于我,说我冷血,说我养不熟,说我像是没心没肺的豺狼之类的。我觉得谁都不能相信,但似乎又没所谓了。”
“那你相信我吗?”
“说实话吗?不太相信——侯爷你是身居高位者,也许你对下人施恩只是笼络人心呢?
我这么想冷血吗?”
敏静听完她的言辞,摇头笑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也许一个人心中真正的想法,永远无法被他人得知。
冷不冷血,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戈舒夜摇摇头:“我们才认识不久,发生的事儿却很多,侯爷是说哪一件?”
敏静道:“当时在新江口对岸,有人唆使你购买他人性命。
我当时虽然不相信这种事情是真的,出口相劝,但没什么希望,因为人的恶念是很容易被召起的。
念不足以称罪,但一念之差,落实到行为,便是十足的犯罪。如此便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你居然能够抵御这种诱惑,在最后一刻,克制了恶念的实行。
那时我就觉得,你很好。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今日之事而内心耿耿于怀。
你这不是残忍,临危不乱、刚毅果决,这是勇敢。正是由于你杀了这些人,将士们才不至于受害,雷霆也是仁慈,两国交战,国之将士就是把杀人的罪过和直面战争的痛苦背在自己身上,而把和平留给百姓的英雄。
大明的将士都是这样的勇士。他们面对过这些,依然能够解甲归田、生儿育女,问心无愧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我觉得你也能。”
戈舒夜眼睛亮亮的:“侯爷,你说得真好,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叫我再说一遍,可为难我了。”
“就最后一句。”
“问心无愧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戈舒夜点点头:“就是这个。”
藏海王徐山终于在天亮后两个时辰收到线报,小窟沙的走私船队被全歼,所有值钱的货都被水师缴获,价值不菲的加莱船还被拖走了。
“这该死的钱其斌、铁九童,给他们那么多东西,竟还敢与我藏海王作对。”
徐山面无表情,内心已经气到了极点。
“金夫人那边怎么说?”
“我们正是收到夫人从钱其斌那里得到的消息,说最近宁波府要查走私,这才让进港的船退回到小窟沙的!”
“徐宝荣他们那边的线人什么情况?”
“完全联系不上。”
“哼,看来,这就是这姓钱的给我做的一个套子,让我当冤大头往里钻呢——他一条船拿十分之一还不够,贪心不足蛇吞象,要全占?
——姓钱的,你野心大得很哪,那我就看你吃不吃得下了!”
海上硝烟中的血腥味也传到了白鸦鼻中。
“哼,觉醒了么?
你的手上终于沾上了鲜血,
很快你就会明白,褫夺他人性命的权力。
是很令人上瘾的。
看来是时候履行猎人城的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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