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林先生,怎么样?”

    冬林疑惑地把了脉,然后道:“他只是睡着了。”

    “连着睡了三天?还不醒?”

    “关闭噩梦之森用尽了他的力量,甚至连生物能也差一点耗竭了。”

    白无常:

    这具躯体,力量太弱了。

    我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才能从昏睡中须臾醒来,才能从梦境的海洋中,鲸鱼浮窥一般露一下头。

    然后睡神再次拖我入深沉的大海。

    这具身躯没有力量,略一醒来,四肢沉重、酸痛如同有千斤之重。

    头晕目眩,恶心呕吐。

    原来极度的疲惫,人是会呕吐的。

    剧烈的呕吐之后,是更加统治性的疲惫。像是一个巨大的沙子做的海浪,盖住你的全部。

    我甚至根本没有办法从床榻上站起来。

    人的双腿,从幼儿学会走路以来,就本能地支撑自己的体重。

    可当我想站起来,双腿无法负担体重——矮矮的床榻高度,对我来说,就是不可逾越的群峰。

    地球的重力将我拉向地面。

    我才知道星魂引力的拉扯。我像我灵长类的祖先一样,在我摔倒之前,想用我习惯攀住树枝的灵活的臂膀拉住什么东西,保护我的头颅。

    可我的手也没有力气。

    我倒在地上,像一袋豆子。

    灵魂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我用义躯多久了?

    我习惯于强大的风雷之力环绕四周,星魂充沛,大地如同我力量的源泉。

    我移动大地和山岳,

    召唤流风和海浪。

    这一切,都失去了。没有力量的躯体,没有灵力的魂灵。

    我像一袋洒了的豆子,就这样流泻在地上,继续被睡神裹挟着,往梦之海中游去。

    “渐明,怎么睡在地上?”

    我想回答他,徒劳地张开嘴唇,声带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摇动头颅。

    “你不是渐明?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我不能为人知晓的名字。

    手指还能动。

    在地面的灰尘上,写出一个“白”字。

    闻讯赶来的三山众人都围绕在这招魂人的身边。阁楼的地板山有一个和李恪睿曼荼罗很相似的圆形传送阵。

    三山从祭司风垠从虚空中浮现。

    洛均只能在冬林的阻拦下欠身回避——“红尘之人,你原不应当窥知永生者的痕迹,我们也不愿和红尘中人发生羁绊。”风垠云淡风轻地道。

    “为什么?这样说不是太无情了吗?”

    “非无情也。

    在我们眼里,你们是早晨太阳升起前凝结的露珠,太阳升起,就会消散。”

    “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如果永生者要为每一滴露珠都流下一滴眼泪,那他的灵魂也要干涸了。苦痛将会伴随终生。

    对于永生者来说,必须习惯踽踽独行。

    这是我们必须学会的生存方式。”

    从祭司风垠、幻听姬、冬林,以三角阵型环绕住招魂人。

    “怎么样?能够判断吗?他是敌是友?

    在这样死生存亡之地、危机之时到来的他,

    究竟对我们残败的圣域,是希望的光,还是厄运的火?”幻听姬紧张地问,同时涵盖了期待与恐惧。

    她紧张地将左手抱在前胸——无名指上有一根红绳。

    白袍的风垠摇摇头:“如果是我们的同行者,天使以上职阶,以特征波动辨认。

    此人——我探知不到他的特征波动。”

    “从祭司大人,我们亲眼看到了他关闭了噩梦之森。”

    风垠摇摇头:“长安有十二柱十二结界,本来就因为此物的到来,长安朱雀大街上的魂流发生了短路,才使得天魔教主有机可乘。

    只是他灵力用尽,十二结界恢复了平衡也未可知。”

    风垠俯下身子,伸出一手按在招魂人快速左右转动的眼珠上,另一手按在自己额上。随着他灵力波动的光焰,他额上符文发出蓝白色光焰。

    “能读到他的梦吗?”

    却见风垠轻微□□一声,被弹了回来。

    风垠的瞳孔微微缩小:“什么都看不到——此招魂人的魂压比本座要高!

    这如果是个傀儡人偶,很可能是上官兰棹给我设下的陷阱!

    不能再深入下去了。

    否则我连在北方山麓撑起枫林走廊结界的能力也要失去!”

    三人站成的三角阵上突然传来一阵阵心跳似的波动!

    是天魔教主的紫色特征波动!

    “从祭司大人,快回枫林走廊!”幻听姬将风垠推进传送阵,风垠化作一抹光尘消失了。突然从阁楼的墙壁上,伸出无数只手!

    像是地狱里不灭的怨魂,要将他们拖拽下去!

    阁楼的墙壁长出大口和獠牙,朝着屋内的人挤压过来!

    幻听姬一手扯住冬林的腰带,一手扯住试图将招魂人拉起来的洛均,拖着三个人的重量,直接从大开的窗棂跳跃出去!一个苗条如柳梢的少女,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他们体会到跌落的那一刻,幻听姬却突然发现自己中计了!

    因为他们正下方的窗口下的地面上,用动物的血液划着一个巨大的六角形轮回转生阵!

    正在等着他们颅脑迸裂,血溅当场!

    “是萧家,萧家投靠了天魔教!”幻听姬。

    萧曦的父亲带领全族,双手朝天跪拜:“冥冥,教主!我以这些人作为人牲祭祀,

    愿你重新给我一个儿子!

    一个完整、能够传宗接代的男子!

    而不是一个怪胎!

    尚配扬威公主,缔结大唐血脉,复兴兰陵萧氏!

    兰陵萧氏子弟宗族,皆为一体,共荣共损!”

    “啐!”幻听姬空中变招,摘下头上柳叶,化作清风将冬林和洛均平着甩到安全的区域,然后借着下坠之力,双手捏诀!

    在她面前的半空之中浮现一个圆形盾牌一样,由碧绿光络组成的,画着六瓣莲花和复杂铭文的圆阵!

    “莲花却邪阵!”

    从那绿色盾牌型的圆阵中,灵流如同飞刀一样将地面上的血阵击打得烟尘四起,不能成形。

    “哼。”幻听姬像炫技似的,用轻盈的身躯在空中做出数周的旋转,将垂直坠落转化为水平转动,在柳叶清风的帮助下,缓慢减速,青色纱裙飞旋如同一支胡旋舞,脖子上、手臂上、腰肢上环佩叮咚。卸掉了下坠之势,然后轻盈地落到原本血阵的中心。

    被巨大的冲击震去褴褛的伪装,一身青衣,胸前佩戴黄金镶嵌祖母绿和绿松石渐变项圈、臂环,腰带和脚链,如同一套金光闪闪的盔甲,裸露的后背上背负着一长一短两把弯刀,像是复仇天使折叠在背上的翅膀。

    神卫幻听姬不屑地发声:“虎毒不食子,用自己的儿子进行血祭的,卑鄙的人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作为父,要他将身体血肉交还给后土之神,保佑萧氏的富贵繁荣,身为人子,也是应当应分!”

    “呸!你没经过十月怀胎,怎知爱子之心!老匹夫!你怎么不问问生下这孩子的母亲,她怎么舍得?”幻听姬毫无尊卑长幼的认识,开口就骂。

    “萧曦贱妾庶出,长了一幅□□狐媚的坯子,难得得到扬威公主青眼,他居然不识好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廉耻之心,给萧家丢尽了脸!

    家丑不可外扬,本来我不想说出来的!”

    洛均突然义愤道:“萧伯父,你怎能因渐明庶出,就如此污蔑于他!他已经去了啊!难道在地下,他都不能得安息吗?”

    “既然你们捅破了这层遮羞的窗户纸——他委身于长安贵族恶少,三次易主,闹得人尽皆知,我兰陵萧氏是簪缨大族,怎能丢得起这个人!

    我巴不得没有这个儿子,我巴不得亲手将他送下黄泉!

    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借扬威公主的亲事,将过去翻篇,将丑闻平息——他倒好,不识好歹!”

    洛均沉重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们萧家因为庶出而倾轧于他,将他扔在精舍学堂无人照管,病饿无人看顾,拖欠他的月钱不放,他的嫡出兄长还欺辱他,将他的钱抢走——如果他不委身他人,他只能病死、冻死、饿死,被人欺辱而死!”

    萧父讽刺大笑:“洛少使,纵然你是河东节度使之子,怎么,你敢说你和萧曦那个孽畜就是清白的吗?

    你敢说你和他没有丑事吗?!”

    洛均只有十八岁,眼中以为义愤和羞辱含满泪水,但他上前一步,毫不退缩:“萧伯父,你可以污蔑任何人,但唯独于我,唯独于我!

    你对于我和渐明的羞辱是无效的!

    渐明他为了活下去做过很多苟且的事情,他的痛苦我都知道。

    但唯独我们的情感是纯洁的,是高尚的!

    我们只是琴友,只是因为音律相互欣赏,只是因为仰慕他天纵之律才、高华之琴技。

    我们可以彻夜长谈,可以为了修复焦尾遍寻古谱,

    我才会不顾一切地相信他、帮助他!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从来没有体会过高洁的情感,

    就认为光风霁月的相互帮助不存在,

    就认为人只会为了声色犬马、利益金钱而交换,

    唯独我可以向天地起誓,我和渐明的交往,

    高山流水,一清二白!

    否则愿如箭折!

    但是你敢发誓吗

    你们萧家没有虐待、故意抛弃渐明?你们没有默许、放纵他的族兄们对他的□□?!

    否则就化作地上任人践踏的肉泥!

    萧伯父,萧夫人,你们敢发誓吗?!”

    “这……”

    萧夫人更是骄纵:“我是正夫人,处置庶子是我的分内之事,发誓就发誓……”

    她话音未落,刚被幻听姬毁坏的转生阵,突然像有生命似的动了起来。

    一波一波,像是圆形的波浪,在坚实的大地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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