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豊与南乘风的人启程了。西日本马匹稀少而矮小,肩高不到四尺,力不足拉车;只有牛车,颠簸而缓慢,拉着辎重,众人只能步行。燕三娘默默掀开车帘,看着一语不发、默默前行的顾沉星。

    燕三娘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虽然终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单独相处,但他心中忧心忡忡——是啊,他一定担心着失踪的苏惹月,还有那个蛮夷姓氏的姑娘。什么哥舒?她是夷狄之人吗、还是假名字?短暂地,我得到了在他身边的机会,唯一的我,不会再有那么多莺莺燕燕。我甚至希望苏惹月和那个哥舒姑娘都被倭匪带走,永远都不回来才好呢……

    苏惹月也掀起牛车的草帘,看着和武田忍者一起走在路上的戈舒夜的背影。她这样看起来总让人恍神,是个英俊的美少年,(注意这里这里哈!戈舒夜外表带入年轻韩偃,端的是唇红齿白雪肤乌发的高个美少年,也是一表人才啊)我究竟应该讨厌她呢、还是感激她呢?在这异国他乡的国土,她竟然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安全感的来源——这太奇怪了。

    崎岖的山地终于展开,逐渐有村落出现眼帘,但当地农民似乎更加贫瘠,薄地寡屋,屋顶更是以茅草或者石头压木板而成,连墙都是草编成,竟然绝无半点烧制的瓦。十几间原始部落似的草屋围成一圈,当中是较为平坦的场院。武田忍众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上前,与当地农人攀谈,掏出腰中竹筒,用盐换取马匹。原来甲斐国山多地少,四面被群山包围,因为没有沿海领地,并不能自产盐,甚至成为如果不靠他国输入就会造成亡国的军事物资。“大小姐,他们见过村长,打算在农户家借宿一夜。”

    武田忍众到农户家,在武士中身份地位的忍者居然对这里的农户吆五喝六,而农户们则是低着头如奉神明。进入茅屋,苏惹月彻底被这里的贫穷困乏惊呆了——与堺市清茶歌舞、达官贵人高大的瓦屋、描金的屏风、女眷华丽的和服相比,这农民家里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用木板、茅草绑扎成墙,搭出的小屋子,屋内竟然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条件好的家庭能铺就木头的榻榻米,大部分就是稻草和草席。一无所有的屋子中只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坑状火塘,火塘里是燃烧后的木灰,上用支架架着一只煮得漆黑的瓦罐,罐子里翻滚着说不出名字的植物叶子,仿佛在煮一种野菜和野生植物种子的混合粥。武田忍者们抽出腰间竹筒,在火上开始就着山泉水煮白米饭吃。忍者的菜就只是满满一钵小山高的白米饭,加上一撮盐,没有菜也没有肉。衣衫褴褛的农人望着眼中竟然露出艳羡之色。

    苏惹月见到武田忍众们凑在一堆,窃窃私语,不断用余光扫着她和戈舒夜。她终于放弃永远不理对方的打算,有点不安地蹭到戈舒夜边上,但还是不肯称呼对方,问道:“他们说什么呢?”

    戈舒夜眼睛仍盯着武田忍众,稍稍侧头道:“他们在商量,该分给我们每人一个饭团还是两个。他们每个人的俸禄是每餐一合白米,若是分给我们过多,怕是自己撑不到领禄米的那天了。”

    “什么?他们干这种杀人的勾当,一个人的俸禄只是三餐白米?”苏惹月听得大为惊讶。她是天海豊的掌柜,虽然并不细管到厨房,但走镖是体力活,养的镖师要好身板。若是出镖的时候,就是像地主家割麦时节雇长工,是大活抢割,绝不能在吃食上怠慢,否则使不出力气。一天的两餐必得有酒有肉,粳香的白米饭更是要煮上两大桶,下饭的咸菜、梅干菜、芥菜、酸豆角、咸鱼蒸豆瓣、霉豆腐都是小菜,满满当当地盛上六大海碗,围住大碗的肉菜,总是让镖师们放开肚皮吃才好。就算日常吃食,天海豊小康之家绝不算大富大贵,那五个人也是要起码五菜一汤:太仓河海都有,鱼米之乡,河鲜海鱼都便宜,也只能有一个全素菜清清口,豆腐鱼虾蛋类都不能算全荤。虽有时也吃糙米麦饭,大都是新粮下来,为了换换口味。四季瓜果,杨梅枇杷桃子西瓜酸杏秋梨,零星买些供在财神、佛像前,闲时就叫少庭偷吃了,都不算大支出。

    “那农民们吃的是什么?”苏惹月看了一眼,不禁惊呆了,那些为“武士阶层”提供食宿的农民,竟然是稗子混着米糠和野菜。“天哪,这里这么穷吗?”

    忍众们呈上一个荷叶包来,给戈舒夜的有两个饭团,给苏惹月的则只有一个。“他们说你是女人,又不用走路。”戈舒夜将呈饭者的话翻译给苏惹月听,然后将自己的两个饭团放在苏惹月盘子里。

    苏惹月问:“你怎么办?”“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摄取能量,可以不吃饭。”戈舒夜道。苏惹月摇摇头,然后站起来,将饭团掰成六块,分给村中的小孩。“喂,你们干什么?”高坂猿之助道,“你们知不知道,农民是不配吃白米的!”苏惹月丝毫不为所动,对戈舒夜道:“你告诉他,在我们大明,别说士农工商,从□□以来就爱惜农民;就算是贩夫走卒、哪怕是渔奴贱籍,过年也要吃上一盘冬米的糖。我给小孩子一碗白米算什么?”

    武田忍众不再阻止,高坂猿之助摇摇头,无奈地笑笑道:“你等着吧,他们不会舍得吃的。”却见小孩子的父母亲们拍开小孩的手,将饭团小心收藏起来:“白米要攒起来,咱们还要攒着请武士护村呢!”正说着,突然村中示警的击竹节声大作,村民们口中哭喊着“强盗来了”“强盗来了”“麦子还没熟强盗就来了!”,四散奔逃乱作一团。

    只见尘烟滚滚,一队二十几人的骑兵打着浸满硝烟的破烂的旗子冲进村庄。这群败兵还保留着阵型,似乎保护着为首什么重要的人物,但他们的马横冲直撞,登时撞伤了奔逃的村民。而为首的为了不被挡住去路,竟然抽刀将楞在马头前的村民一刀刀砍倒!丝毫不在乎马蹄践踏下的人命!一时之间马嘶、来者的喊叫、村民的哭喊、惊叫声混成一团。

    “叫你们村长出来!”为首的身穿盔甲、头上戴着螃蟹似的头盔的大将对着村民喊道:“拿出米、肉和酒给我们!”

    年迈、眼睛白翳半瞎的村长颤颤巍巍地拄着棍子出来:“看大人的家纹是将军家的旗号?小村不幸,被强盗盯上了,米麦去年就已经被他们劫掠一空,仅剩下一点是我们活命的口粮。眼看麦熟,他们又要下山劫掠,请诸位救救我们吧!若是能保护我们村子,我们愿意交出仅存的口粮供奉大人们!”

    为首的将军一鞭子抽过来:“大胆,我们是高贵堀越公方的家来,正急着护送主公往武田家而去,怎么能侍奉你们这群低贱的农民!还不快把米粮供奉给我们!否则我们就杀光你们、烧了这个村!”

    “堀越公方?你们是官府,收取我们的米麦地租,应当保护我们农民的呀!”村长和村民跪在地上哀求。

    “退开!快把米、肉和酒奉上,否则我杀光你们,烧了这个村!”为首的将领用马鞭将人群抽开。

    “慢着!”苏惹月忍无可忍,出声喝道。

    为首的将军抬起头,望着这个莲步缓出的美人,身上还披着足利家的二两引家纹的羽织,不禁目中放亮:“有女人,把她抓过来!”跟着他的亡命武士们也往前耸动几步,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人人眼中如同饥饿,仿佛苏惹月不是一个人,而是案板上的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肉似的。戈舒夜站起来,武田忍众也不得不现身,站在苏惹月身前与来者对峙。

    “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高坂猿之助,效忠武田家。”“原来是武田忍众!天助我也——我乃堀越公方足利茶茶丸!快来护送我们前往武田家的领地!伊势新九郎和今川家的追兵还在追杀我们,事不宜迟!你们,都快起来!”足利茶茶丸喜出望外,没想到在一个小村遇到援军。

    “等等,你们身为公方官府,村民们遭遇强盗,为什么不履行官府的职责救援?”苏惹月让戈舒夜替她翻译。

    “啊哈哈哈哈,武士听从农民的号令?官府的职责?啊哈哈哈哈!”足利茶茶丸疯狂大笑,随着他的笑声,他的残兵败将们正背着村中搜刮出的鸡、肉干、稻米,献宝似的朝他拥来,还不忘往自己空荡荡的米袋里多塞两把。“这才是我们官府的职责!无知的女人,我告诉你,武士天生是高贵的,怎么可能听从庶民的号令,这是奇耻大辱!庶民供奉我们才是天经地义!

    高坂猿之助,快给我们带路!”高坂猿之助见状,只能道:“是。”

    “戈舒夜,你不是法力高强吗?为什么你不出手保护村子?”苏惹月埋怨道。

    戈舒夜道:“大小姐,先不说这是人家别国的治安事件,我们不好插手;就算我们硬要掺一脚进去,我的灵力在这种明显干涉现实的□□情况下禁止使用,对方可是数十个富有作战经验的骑兵盗匪,咱们两个女子,用肉拳头去对付他们吗?遇到这种事,人家政权都不管,咱们跑还来不及呢!”

    苏惹月道:“不行!若是天海豊在,何用畏惧几十个蟊贼!沉星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总得想个法子救他们才行!”

    戈舒夜道:“既然如此,只能给他们点钱,让他们自己去雇佣武士保护村子了。”

    苏惹月想了想,拆下头上金钗,双手送给村老,道:“戈舒夜,告诉他们,这金子分量足有一两,至少可以雇佣十个武士,足以保卫村子!”

    却见足利茶茶丸眼中看见金子,放出绿光来。直接从干瘦的村老手中劈脸夺过来,道:“哈哈哈哈,想不到你这个女人竟来头不小,还有钱!你们农民怎配拥有高等的东西,拿来!

    至于你……我要娶你做我的侧室!”

    “愚か者!妄想をやめろ!(傻子,别妄想了!)”戈舒夜还没等翻译给惹月足利茶茶丸的原话,直接脱口而出,“在你们武士的眼里,农民是蝼蚁;在大明姫様的眼里,你们又岂不是化外蛮夷!你也不看看你那一尺长的小短腿,你也配!”

    足利茶茶丸和他的残兵败将们气得全数拔出刀指着戈舒夜:“大胆!小子,我杀了你!”

    “你们这群让女人都看不起的家伙!要证明你们是真正的武士,就留下来帮村民抵御强盗啊!若胜了,姫様说不定还能高看你一眼,心甘情愿地跟着你!我们姫様那可是家财万贯、家仆万千、武将如云、谋士如雨啊!”戈舒夜上下俩嘴皮一碰,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吹嘘。

    足利茶茶丸被伊势宗瑞(北条早云)的追兵打得如同丧家之犬,早想赶紧到武田的城池恢复元气。被戈舒夜言语一激,少不得只能回头对随从中一个头发花白的武士道:“勘九郎,你去。若你助本公方娶得这个女子,东山再起,他日我必定让你封城立户,成为一城之主!”

    贴身随从上前道:“茶茶丸大人,勘九郎可是足智多谋的老武士,是前代公方大人的家臣,咱们多次脱险都是靠了他,你让他留在险境……”足利茶茶丸这公方的位子本来就是杀母杀弟得来的,勘九郎为人正派,忠主不变,却难以抑制流露出对他卑鄙行为的不赞成。暴戾恣睢的茶茶丸看他不顺眼许久,只是逃亡路上还要依仗勘九郎丰富的战场经验,如今武田城近在眼前,早想一脚把他踹开。

    头发花白的勘九郎久经沙场人心,如何不知道少主的心意?只能上前道:“是。”

    足利茶茶丸上马扬鞭,看残兵吃饱喝足还抢得不少谷子,道:“武田忍众,前方带路,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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