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舒撑开眼睛,迷迷糊糊看见发黄的屋顶上,一只蜘蛛正在蛛丝上游走。
鼻腔里传来一股泥土的清香,那是乡村特有的味道。
她已经几十年没有闻到过这么沁人心脾的泥土味,自从离开黄县的家乡,她就一直生活在武市。
纪舒猛然惊醒,刚刚,自己不是在找小妹的路上吗?
小妹的经纪人一个劲儿地催:“开快点,开快点,我的老天爷,再找不到她,要出大事情啊!”
比自己小15岁的小妹纪甜,现在是中生代大热的女明星,也是纪舒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
小妹在拍戏的间隙,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我要回到黄县老家,我噩梦开始的地方,终结这一切。
经纪人这才慌急火燎地找上纪舒,告诉她,纪甜最近被诊断为抑郁症,但是瞒着纪舒。
两人连夜开车去黄县老房子找人。
纪舒担心得眼里冒火,小妹不会做傻事吧?噩梦又是什么意思?
纪舒从硬硬的床板上挣扎着坐起来,眼前的一切……小妹没找到,把自己也丢了?
说丢了也不准确,因为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她在黄县的老家,纪家村的一间红砖房。
从屋顶漏雨的位置,一缕阳光射进来,正照着她的小腿。
她低头看去,因静脉曲张而青筋毕露的小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白嫩的小腿。
纪舒伸手摸摸小腿,又飞身下床,想要找一面镜子。
“死姑娘伢!”
一个苍老的声音扎入耳朵,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人走进来。
“大白天,就晓得睡觉!你姑姑跟你老娘弄饭,也不晓得搭把手?”
“奶……奶奶?”
纪舒:活见鬼了!奶奶已经去世十年了吧!
“快点去帮忙!今天你二伯和堂家姐回来啊,多弄两个菜!”
纪舒站起来,将信将疑循着记忆里的方位,跑出了房间,左拐进了厨房。
大灶台前,一个消瘦的女人正在忙碌。
柴火的味道扑到脸上,那个熟悉的背影让她心跳几乎骤停。
“妈!”
刘彩娟回过头来,皮肤黝黑,人很憔悴,但是眼里满是欢喜。
“我的乖乖,你再睡会儿,昨天从市里回来,好不容易放假,好好休息!”
纪舒几乎要哭出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轻声说:“我帮你烧火。”
等到她俯身用墙角的旧报纸引燃枯草,报纸上大大的1988年几个字,才让她相信,她回到了1988年,她18岁的时候。
那时候,小妹还是个小宝宝,妈妈也还在世!
枯草燃烧的烟气熏得她眼角湿润。
刘彩娟这时候身体还健康,但是过不了几年,她就越来越瘦,最终才45岁,就被诊断为胃癌晚期,住院不到几个月就撒手人寰。
想到这里,纪舒抽了抽鼻子,否则眼泪就下来了。
“妈,你歇着,我来做!”
“歇什么歇啊?一大家子要吃饭,你妈不做,不就是我做?”
穿着格子衬衣的姑姑纪幺妹闪进来,圆滚滚的肚皮上顶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着三条又肥又大的鲫鱼。
“隔壁的王家的媳妇送过来的,说是送给你们家纪舒吃呢!”
姑姑的声音里充满了揶揄:“不就是考上中专了么?这都毕业了,村里这些人还叨念。”
“幺妹,我来做。”
刘彩娟赶紧说。
纪舒当年是县里中考第一名,考上了武市纺织学院中专的公费生,毕业之后分配进了大国企,国棉二厂。
在纪家村,她是“别人家的小孩”,人又生得俏,人人都喜欢,是刘彩娟的大宝贝,纪家村的“风云人物”。
知道说不过妈妈,纪舒就帮忙妈妈打下手,并不理会姑姑的碎碎念。
刘彩娟把那三条大鲫鱼三下五除二杀好,在肥嘟嘟的鲫鱼肚子上划拉几道口子,交代纪舒用薄盐把鱼抹一遍。
大木墩子砧板上,刘彩娟手起刀落,姜片、蒜片薄薄地铺开,这刀工,是姑姑死也学不来的。
刘彩娟又从水槽里捻起几根能掐出水来的小葱,嚓嚓嚓切细碎,葱香炸开来,让纪舒的鼻子痒痒的。
等锅里的油开了,刘彩娟把三条大鲫鱼顺着锅边滑进油里。
滋啦滋啦地煎了几分钟,等鱼两面都金灿灿的了,就把姜蒜片放进去一起煎。
鱼香混合着姜蒜味儿,闻着就口水直流,姑姑站在一旁摘豆角,眼睛就没离开过锅。
刘彩娟加了点自家酿的米酒,然后把酱油、豆瓣酱、盐和冰糖一起放进锅里,舀了一勺水缸里的清水,盖上大锅盖。
“等焖熟了,幺妹你记得撒上葱花!我去摘几根茄子,舒舒喜欢吃茄子的。”
姑姑翻着白眼,等刘彩娟出去了,才说:“纪舒,你看着点,我这手里忙着呢。你妈真是把你惯坏了,女人家,读书好也没用,进国营厂也没用,以后总归是嫁人的,你得学着多干活。”
纪舒从喉咙里哼了一声。
“哟,这姑娘真是越来越刁了,以前你可不敢和你姑我顶嘴!”
纪幺妹心里直犯嘀咕,这纪舒虽然聪明成绩好,但是尾巴是从来不翘起来的,在纪家,一直也是乖顺听话,今天怎么感觉格外不同?
刘彩娟回来了,纪舒便不和姑姑争辩,“妈,我帮你切茄子,你坐着歇会儿。”
“行,我去院子里先喂鸡。”
刘彩娟其实是想趁机掏个鸡蛋,悄悄煎了给纪舒吃。
中专毕业,纪舒直接去了厂里报道,这上班接近三个月了,第一次回来,眼看着瘦了,她实在是心疼女儿。
茄子是自家种的,细瘦细瘦,和后来她在武市超市买的不一样,那些茄子肥大发紫,但是没有这农家的青紫色茄子香甜。
纪舒把茄子洗干净,刀切下去顺滑服帖,能感受到茄子肉的饱满和弹性。
只听到身后传来姑姑的声音:“我说,纪舒,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好没有?你奶奶已经点头拍板了。”
刚重生回来,纪舒记忆有些混乱,手上的刀一搁,回身:“什么事情?”
纪幺妹眉毛一挑,“这么大事你忘了?还是装傻?我家勇勇去你们国棉二厂顶替你职位的事情啊!”
这一说,纪舒立马想起来了。
如果说人生有分水岭,那么纪舒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大概就是18岁这年,迫于家族的威压,把武市国棉二厂的职位,让给了堂弟张勇。
纪老太生育了三子一女,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姑姑纪幺妹。
纪幺妹婆家人丁稀落,丈夫张铁军算是半个入赘女婿,生的儿子虽然姓张,却是纪老太的心头宝。
而纪舒,在纪老太眼里,是个赔钱货、未来要泼出去的水。
纪舒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中专公费生,拿到了武市户口,毕业直接分配进了国企,在纪老太看来,这也就是给纪家男孩们铺的路而已。
当年,一些国企的职位,还可以“顶职”,父亲退休把职位给子女,甚至丈夫离职把职位给妻子,都是常有的事情。
反正是工人,培训培训,是谁都能干。顶职这个事情,姐姐让给弟弟,操作一番,也能行。
纪幺妹就是这么个打算。
“反正你和那个冯光耀也马上要订婚了嘛。你结了婚,马上就要生孩子的,而且女人嘛,总归还是要靠男人的。你让给你弟,不亏,以后我们勇勇念你的好的。”
说起冯光耀,纪舒一身冷汗,这辈子万万不可再嫁给那个渣男。
虽然他最后成了武市巨富,却花心出轨,甚至家暴纪舒,把她磨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妇人,直到35岁离婚了,她才渐渐又活过来。
按照记忆,确实近期冯光耀家里要来人谈婚事了。
纪舒咬牙,必须要让这婚事黄了,这职位,她也绝对不会让!
“姑姑,我不让。”
纪舒嘴上蹦出这一句话,转身又拿起刀,切起茄子来,手下动作丝毫不乱。
“你奶奶都同意了,你爸爸也同意了,你不要犟!说好了给你家2000块钱,给你弟弟以后读书用,你还不满足?都是一家人,互帮互助!”
纪幺妹唾沫星子飞起来。
纪舒不说话。
纪舒的弟弟,纪畅,今年6岁,小妹纪甜,才3岁。
她和弟弟感情很淡漠。
她去武市念中专的时候,弟弟才3岁,她错过了弟弟的整个童年,不亲近也正常。
鬼知道重男轻女的奶奶又给弟弟灌输了什么思想,他根本不爱和纪舒说话。
弟弟在18岁那年离家出走,此生再没有和纪舒相见过。
在那之前,他辍学、打架斗殴,四处谈恋爱,成了个小混子。
这就是纪舒关于弟弟的全部记忆。
“我家的事情,我家自己操心,姑姑你儿子的工作,你也要自己操心。”
纪舒语气不重,但是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说完,她长吁一口气。原来不忍耐,是如此美妙。
上辈子她忍惯了,以至于,她把忍耐当做了美德,把顺从当做了本分。
40岁之后,纪舒被小妹称为“冲浪达人”。
她常年混迹于各大论坛,眼界渐渐打开,这才明白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有多么傻,亲手用“忍”、“乖”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职位让给了张勇之后,她没了工作,没了人际圈子,被冯光耀“pua”成了一个乖顺的主妇。
这辈子,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纪幺妹又惊又气,把手里的豆角一把甩过来,“反了你?死丫头!城里上班了不起了啊?”
豆角没打到纪舒,却把刚进厨房的刘彩娟打到了,她手里悄悄握着一个鸡蛋。
“怎么了?”她觍着脸,不安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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