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浦化到沪市还是挺快的,  第二天午饭时分就准时抵达。

    沈乔出站的时候左右看,忍不住说:“好像又变了。”

    反正跟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差距还是挺大的。

    郑重看着人来人往,则是说:“人好多。”

    他去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浦化,  现在看起来也是略有不足。

    沈乔道:“毕竟是沪市。”

    是除了首都以外大家最耳熟能详的城市。

    郑重只觉得样样都不一样,上过一学期大学的他在此处,  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手上一用力说:“往哪走?”

    沈乔左右看,  说:“沈梁说会来接我们。”

    可她看来看去也没有弟弟的声音,不由得眯着眼四处寻找。

    郑重也不认识是哪个,  只能顺着她的视线移动。

    夫妻俩正不知所措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多少有些迟疑道:“姐?”

    沈乔猛地回头看,感叹道:“长高了啊。”

    沈梁挠着头说:“我都十九了。”

    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沈乔没好气在他肩上拍一下,  也没问他怎么来迟了。

    倒是沈梁自己解释说:“西边新建了一个出站口,我还以为你们是从那出来呢。”

    然后颇有些尴尬道:“这是我姐夫吧。”

    到底是年纪不大,城府不够深,眼睛一个劲打量着。

    沈乔大大方方道:“对啊。”

    又侧过头说:“郑重,这就是沈梁。”

    郑重两只手全是东西,  腾不出来只能说:“你好。”

    沈梁嘴上应着好,  余光里却还是审视。

    说真的,  他看着不觉得两个人有多相衬,  毕竟靓女总要配俊男,但米已成粥,还多说什么闲话。

    郑重其实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小舅子,他并没有什么长辈缘,  出了名不擅长与人来往,  也就是开始上学后同龄人见得多了好一点。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要热络一点,  想想主动搭话道:“你们单位忙吗?”

    沈梁高中毕业后经由父母安排在罐头厂做工人,平常是三班倒,这会说:“我昨天跟人调的夜班。”

    那多吃不消啊,沈乔道:“其实你不用来接也行,我们自己去招待所就行。”

    他们这回回来不住家里,也没有富余的地方,加上父母的态度未明,因此家门口的招待所就成最好选择。

    房间是她提前让沈梁定的,他至今仍旧不大赞同,说:“要不还是住家里,我睡客厅就行。”

    反正他是光棍一个,睡哪都一样。

    沈乔还能开玩笑,说:“我们进门还不知道会不会被轰出来呢。”

    这话是能当着丈夫面前说的吗?

    沈梁瞅着姐夫的脸色,打圆场说:“哪能啊,到底是亲生的。”

    就是亲生的,才这样多思多愁。

    正因为曾经拥有过父母拥有的宠爱和呵护,才越发为现在的局面叹息。

    沈乔道:“行啦,咱妈什么脾气,我比你更知道。”

    沈梁一下子不吭声,半晌还是道:“那你们晚上家里吃饭吗?”

    又说:“大嫂二嫂上班前还跟我念叨呢。”

    沈乔对两位嫂嫂也不是很熟,只这两年有过人情往来。

    哥哥们给她寄东西,她也给回礼,就像是普通亲戚之间。

    她心想还是痛快把这件事办了,点点头说:“行啊。”

    沈梁明显是松口气,送他们到招待所后回家。

    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妈带着两个侄子侄女,小孩子吵得不行,正在屋里扯头发打架。

    刘爱红分明知道小儿子今天去干嘛,不阴不阳道:“还知道回来啊。”

    也不知道是说哪个。

    但到底是唯一的女儿,当时不管有多少对孩子离家出走的愤怒,今时今日都在消散,可是作为父母那种不被挑战的权威还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有个忤逆女。

    当时满家属院多少人看他们笑话,张顺一家多少刻薄言语,都留给这一家子来承担。

    她至今想起来都要拍桌子,猛地一下说:“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把衣服收进来。”

    要换以前,沈梁会抖两下,但开始挣钱的人不会像过去那样畏惧父母。

    说起来虽然残酷,不过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因此他道:“我姐说晚上来家里吃饭。”

    来什么来,谁允许的啊!

    刘爱红站直说:“想也不要想。”

    沈梁并不在意她的态度,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姐的。

    他甚至隐隐觉得这正是他姐想看到,因为被原谅的人总是更容易拥有负罪感,但更强烈的愤怒能让人理直气壮。

    他道:“那你得跟我哥说去。”

    成年人逐渐看清世界,能察觉到父母和两个成家立业的哥哥之间的气场在变化。

    果不其然,刘爱红一下子气短说:“我跟谁也不说。”

    这也是她的顺梯子下。

    这边母子俩之间的博弈有结果,那边沈乔也在和郑重说话道:“不管晚上怎么样,明天早上去一趟我奶奶家,下午去我外婆家。”

    郑重点点头,从胸前口袋掏出红包壳说:“要给多少?”

    新人上门,总该给意思意思。

    沈乔道:“就四个老人家各给五块,我爸妈给个十块,小孩子给个一毛就行。”

    倒不是故意充大方,而是确实想让长辈们觉得她嫁得不错,毕竟结婚的时候大家也都给他们上了礼。

    郑重惊讶道:“舅舅不用给吗?”

    按光明大队的规矩,舅舅是至亲,新女婿总是要周到一点的。

    沈乔摇头说:“沪市没有这规矩。”

    又数着带来的土特产说:“有烟有酒,挨家挨户送,已经是厚礼了。”

    郑重一切都听她的,颇有些紧张道:“那就好。”

    看这样子,确实是第一次上门的架势。

    沈乔本来想打趣两句,想想还是严肃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郑重人高马大往那一杵,没有联想过“欺负”两个字会跟自己有关联。

    他理理自己的衣襟说:“都是我应该的。”

    哪有什么应该呢,沈乔觉得还是给他一点甜头吃。

    郑重被她撩拨得不行,忍耐道:“乔乔。”

    待会就要出门,再下去就要耽误时间了。

    沈乔撒娇地赖在他怀里说:“怎么,现在就开始迁怒我了?”

    真是祖宗,郑重摸着她的脸颊说:“晚上你就知道。”

    沈乔吃吃笑,猛地坐起来要穿鞋。

    但沪市天比浦化冷,她呢大衣的扣得紧紧的,弯腰变得有些费力起来,她不由得抬起脚看人。

    只一眼,郑重就知道她的意思,老老实实蹲下来。

    起身的时候还顺便给她戴好围巾,绕着脖子两圈。

    沈乔站起来原地跳两下,只可惜没有大镜子可以欣赏她这衣锦还乡的打扮。

    要知道,为这次回沪市她也是下血本,几乎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她手抚着大衣上的褶皱说:“挑战正式开始。”

    她这话也不是虚的,毕竟老沈家是住在家属院,家家在这儿都是住一二十年,街坊四邻不知道多熟悉,哪怕好些年不见打个照面都能认出来。

    更何况沈乔是名人啊,就这漂亮脸蛋就让大家印象深刻。

    有眼尖的大爷大妈认出人来,眼中光芒闪烁说:“哟,乔乔这是回来过年啊。”

    沈乔早已设想好所有场面,游刃有余道:“是啊,带我爱人来认个门。”

    其实她就是不说,大家眼神也是奔着郑重去的。

    他很少被那么多人团团围住,只能尽量地笑笑,也分不清谁是谁。

    但这么多人看一个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群众们很快把他看个遍,间或插两句说:“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呢,是不是?”

    大学这件事是沈家兄弟们在外宣传的,毕竟人都得好个面。

    沈乔看郑重都已经开始手足无措了,心里憋笑道:“我妈还搁家里等我们呢,下回聊啊。”

    几句话匆匆结束一切,郑重已经是额头上出一层薄汗。

    他两只手越发用力,攥着东西的感觉让他鼓起无限勇气。

    沈乔侧过头看他,笑得温婉。

    那也是一种叫人坚定的力量,郑重道:“往哪走?”

    沈乔在前头领路,到楼梯口的时候自己却开始犹豫。

    她脚步踌躇,一点也没有往前迈的意思。

    郑重也不催促她,两个人的影子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拉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沈乔好像能听见家里的动静。

    那曾是她幼时走到这个位置的安定感,今时今日却叫她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说:“走吧。”

    郑重跟在她身后,两个人齐齐在一处门前停下。

    沈乔“咚咚”敲两声,很快有人来开门。

    沈梁显然有几分兴奋,给姐姐使眼色后说:“姐,姐夫,你们来啦。”

    嚷嚷得特别大声,生怕谁听不见。

    沈乔嗯一声往里走,对着沙发上的人叫道:“爸,妈。”

    郑重也紧随其后,跟着称呼。

    刘爱红沈文华夫妇恍若未闻,反而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

    好在还有人打圆场,沈道沈路哥俩从厨房出来说:“来啦。”

    双方各自打过招呼,整体气氛还算友好。

    沈乔不清楚这是不是最好的局面,她其实希望父母有一些反应,恨也好爱也罢,而不是叫人更加不上不下的漠视。

    但这已经是哥几个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沈路给妹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沈乔明白还是得靠自己,想想带着郑重过去坐下来。

    这种现实迫在眼前的感觉让两口子没法再忽略,刘爱红本来是想骂两句,一开口就红了眼。

    很多情绪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沈乔不禁鼻头发酸道:“妈。”

    刘爱红硬着心肠道:“我不是你妈,你别叫我。”

    就这一句,沈乔好像失控,眼泪滚滚而下。

    郑重本来是谨记她的叮嘱少说话,忽然道:“对不起妈,本来应该早点来打招呼,请你们同意让乔乔嫁给我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礼数不周。”

    周不周的都这样了!

    刘爱红愤愤道:“我也不是你妈。”

    郑重心眼实,从善如流道:“对不起阿姨。”

    即使此情此景,沈梁也没能控制住笑出声,他憋着自己扭过头,心想这位姐夫还真是个妙人。

    沈道没好气给弟弟一肘子,静观其变。

    刘爱红大概也没想过他会改口得这么快,越发气愤道:“这就是你的诚意?”

    郑重倒是爽快说:“您有什么尽管提,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刘爱红只是个普通丈母娘,丈母娘对女婿和婆婆对儿媳是不一样的。

    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最大的原因就是郑重是个大学生。

    天晓得信来的时候她有多扬眉吐气,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孩子不是嫁给个穷酸的乡下汉。

    出于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并不想得罪人家太多,人心隔肚皮啊,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总有份母女情在,可外人就不好说。

    因此郑重越是谦卑,她越不知道怎么办。

    难道真的刁难一番吗?再怎么样结婚的事已成定局,老沈家要真有个离婚的孩子那才叫出名。

    她是七上八下一颗心,不阴不阳道:“我没意见,你们本事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话是说得不大好听,却也在人的承受范围内。

    沈乔拭去眼角的泪,紧紧咬着嘴唇。

    郑重本该安慰她,又怕惹长辈侧眼,想想说:“我会对乔乔好的。”

    刘爱红不大相信感情这一套,他们这代人多半没有这些东西也能结婚过日子。

    她嗤之以鼻觉得这玩意压根不当饭吃,表情叫人看不出情绪。

    倒是一直静静坐着的沈文华忽然抬头说:“什么时候开饭?”

    大多数时候他在这个家也是不怎么发话的,但按照大家庭的习惯,男人就是一家之主。

    这几乎等于一种默认的态度。

    沈乔设想中那些更激烈的场景都没有出现,她甚至以为自己会被扫地出门,然而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因为那意味着被左邻右舍看更大的笑话。

    在这片地方就是这样,大家会不自觉在别人的目光下生活。

    他们期待更少的流言蜚语,为了世俗不得不妥协。

    就好像他们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不细究的话仍旧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

    沈乔跟两个嫂嫂说话,逗着侄子侄女玩,吃过饭稍坐一会才告辞。

    沈道看他们要走,留客说:“要不还是在家里住吧,让梁子睡客厅。”

    沈乔摇摇头,给出准备好的红包,又寒暄推让几句才走。

    走出家属院的大门,她才说:“我忽然感觉,那儿不是我的家。”

    她的空间已经需要别人让出,客人的意味表露无遗。

    郑重握着她的手承诺道:“我们以后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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