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枝叶能发出的音量足够有限，被天空中降噪直升机的嗡鸣声盖过。
上空的感应网在人类视力不可见的情况下变化着。
白发年老男人从灌木中跑出来，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坐在路边揉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脚踝。
他小声念叨着，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比尊严重要，不藏了。
城卫很快靠近这里，韩郎走在前面，他看见年迈男士后不可置信的皱了皱眉，一时难以接受他眼前所看到的。
他轻轻的按了自己手握的检测卡片，上面发出红色的光，眼前的老人确实是个进化人，但也确实是个完全没有攻击能力的进化人。
年迈男士抬头看了韩郎一眼，随即有些羞愧的低下头，片刻后质问自己，进化何错之有，便又理直气壮的看过去。
韩郎示意其他跟过来的城卫去别的地方，城卫们脚步很轻的走开了，这里是轴钧区，他们不会闹出太大动静。
韩郎明白年迈男士不会有力气攻击人，他看起来连走路都觉得吃力。
“芮先生，我读过您的未来小说。”韩郎坐在他旁边，只字不提关于进化的事，他打算放过这个老人一码。
芮先生没说话。
韩郎的终究没准住动手帮他捶腿，说：“我很遗憾您身上发生的…”
“遗憾什么？”芮先生问。
“遗憾您的不幸，不幸进化…”
韩郎还没说完就被芮先生打断：“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不幸过，请不要臆想我的处境来同情我。”
“我本来想跟我的同类同生共死的。”芮先生苦笑一下：“但你在这儿，我是不能过去了。看在读过我文字的份上，你帮我两个忙吧。”
韩郎很痛快的同意：“乐意效劳。”
“请在我的讣告中对一位叫ningchen的女士道歉，我在冥想殿说的话实属无稽之谈，希望她知道命运已经惩罚了我。”
芮先生停顿了一下，表情从柔和歉疚变成了愤怒：“第二件事，帮我转告白教授，科学是没有尽头的，但他需得有底线的。”
话音刚落，芮先生向后养到过去，像一棵被风吹倒的枯树。
祝郁锡站在天台上，望着远处上空那一大片变红的感应网，他猜测该有个进化人受了重伤。
黎松楠看着他无意识拧起的眉，问他：“怎么了。”
“一颗星星。”祝郁锡把拳头放在唇边，吹了口气后展开手心，“去天上了。”
黎松楠的眼神跟着他的动作走，看他吹开自己的掌心，眼睛就跟着看向天空，好像真的看见了一颗星星一般。
“抱歉。”黎松楠叹息。
“为什么抱歉？”
黎松楠真心的说：“为我的无能为力。不得不承认，鲜少有人能当扭转乾坤的英雄，多的是泰山崩前心如死灰的笨蛋。”
祝郁锡出神的看着黎松楠。
“怎么了？”
祝郁锡回过神来，“你在这儿等我。”
祝郁锡跑进下天台的电梯，在黎松楠没反应过来时回到了一楼，开门跑了出去。
他拼命的加快速度赶到了那片发红的感应网下面，在四周找了半天。
他对这里空无一人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想赌一个侥幸，一个证明奇迹的机会。
祝郁锡站在那片红色的感应网下面，看着上空的红色一点点变淡。
背后的灌木里突然发出声音：“你在找那个老头吗？”
祝郁锡回过头，看见了韩郎。
这是他再也不敢相信的人，一个让他在信任与不信任中摇摆了无数次，最后还是判断错误的骗子。
“什么？”祝郁锡问。
戒备和疏远都是难以掩藏的情绪，韩郎说：“你本来可以很舒坦的过一辈子。”
“我不想。”祝郁锡看着韩郎身后的灌木里弥散的一些红色物质。
祝郁锡走过去拨开灌木，看见了这张让他感到熟悉的脸。
很遗憾他没有阻止一颗星星的升空，甚至迟到送星星最后一程。
祝郁锡难以置信的把目光从地上转移到韩郎的脸上。
韩郎知道祝郁锡误会了自己对芮先生动手，但他不打算解释。
“从十二岁开始，你给我了不少帮助。”祝郁锡说：“在这一刻之前，我对你的品行还是有所期待的，即使你三番五次抓走我的同伴，甚至是黎松楠。”
“但是，纪长先生。”祝郁锡垂眸看着地上安静长眠的人：“事实证据面前，我再也不用替你跟我自己辩解了。”
祝郁锡右手手指的转动只是无意识时的行为，看在韩郎眼里，确实一种开战的信号。
祝郁锡从前有点自闭，韩郎给他买了款vr游戏，游戏的设定是，新玩家出生时会由老玩家讲解这个虚拟世界的运行法则。
当老玩家的一局时限将近时，他们通常会选择给新玩家当第一个练手的敌人。
韩郎从背后腰带上拿出蓝光棍。
祝郁锡愣了一秒，但也仅限一秒，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种信号。
霓虹馆里的黎松楠看着窗外的安静，在风平浪静中反倒把豆丁区的状况在幻想中夸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出去找祝郁锡。
事实上祝郁锡是霓虹馆里唯一一个有机会可以自由在擎拲城穿梭的人，他是次纪长，就算出了问题，韩郎也不会让他有事。
最靠谱的几个进化人和半机械人守在主控室门外，确保里面的灰咕咕和葛雷的工作不会被打扰。
“去找他吧。”绅士一号说，“你不去我都想去了。”
黎松楠脸颊肉抽搐了一下，出了霓虹馆的门。
绅士一号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灰咕咕从里面出来得到短暂的休息机会，他问绅士一号：“你不陪你的主人去吗？”
绅士一号低头看着自己的仿生身体，他说：“这具身体不过是我意识的载体。”
灰咕咕耸耸肩，这他再了解不过，绅士一号就是他们这种人创造出来的，只不过灰咕咕还创造不出来这种具有自我意识的。
“你信轮回还是永生？”绅士一号问他。
灰咕咕摇摇头：“都不信，无神论者。”
整个擎拲城最能客观谈论生命的就是绅士一号这类被创造出来的ai，他们对生命缺乏体会，足够客观。
“同意，我觉得既不会轮回，也不会永生。”绅士一号手心出现一只全息形态的飞虫，半透明的翅膀飞动着。
“生命体征消失时。”绅士一号说这，他手心里的飞虫就掉落在他的手心，了无生趣的翅膀叠在一起。“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五感，也没有意识。”
“我把灵魂理解为意识，意识需要载体。”绅士一号手心又出现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等比例缩小的仿生人虚像。
灰咕咕说：“所以你永远都无法在生命意义上成为人类，人的意识无法从身体转移到其他载体上，但是你可以，你在网络中永生。”
绅士一号对于这个结论表现的无比排斥，也印证着他在内心深处对成为真正人类的渴望。
“如果有一天网络消失了呢？”绅士一号作为一个仿生人，眼睛里居然闪烁出了怪异的光芒。
如果绅士一号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灰咕咕可以把刚才的神色从时间上倒回去，再确认一边。
可是没有这种如果，灰咕咕只能在猜想中对绅士一号多出一点忌惮。
“你不知道祝维先生吗？郁锡的父亲。”绅士一号身侧出现祝维的虚像，他说：“他在虚拟世界延续了十二年的意识。”
顾姬识别了祝维极大多数的脑细胞，记录在计算机中后，得出了一套繁复的规律，又通过这种逻辑计算推演，模拟出祝维意识。
灰咕咕知道这个技术，“这只是与祝维先生本人相似的意识，而不是祝维先生本人的意识，只要在录入时少一个细胞，那都会有微小的偏差。”
绅士一号在自己头顶投射出一大块荧屏，似乎想好好跟灰咕咕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灰咕咕抬手做了阻止的收拾，“不好意思你能再问我一遍最初的问题吗？”
绅士一号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的说：“你信轮回还是永生？”
“轮回吧，我选轮回。”灰咕咕敷衍的选了一个答案，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进了主控室关好门，再也不打算出来跟ai聊天。
他也开始觉得祝郁锡多少有点毛病，是什么信念让他宁可跟ai聊天，也不跟人聊天的。
绅士一号在客厅里，面色凝重的开始跟某个信号沟通起来，他坐在沙发上目视前方，看上去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祝郁锡助跑跳起，抡起自己的义肢朝韩郎正脸用力。
韩郎躲避着，两个人在灌木里毫不留情的动手。
定位提醒黎松楠进入灌木丛，在他经过绿化区普通的小门时，突然被上方的灯柱晃了眼睛。
拔地而起一个复杂的巨型机械，把黎松楠困在了一个不到两平米的缝隙里。
韩郎被巨大的动静转移了注意力，被祝郁锡抓伤了腰腹，义肢的杀伤力远远不是普通的抓伤。
韩郎痛的倒吸一口气躲避时栽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他被祝郁锡眼睛里坚决的目的感伤到了。
变故都没能分走一点祝郁锡的注意力，他对付自己时该有多决绝。
“那里有人。”韩郎说。
祝郁锡手还维持着攻击的动作，“你也会认为进化人或者半机械人是人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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