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俊见到方立安非常惊讶, 因为对方手里还拎着行李,大包小包的,显然是还没回家。
方立安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烟, 直接跟他打听道,“我家最近出了什么事?怎么二壮看到我就跑?喊什么‘不好了,二叔回来了’?”
李宝俊也不跟她客气,接过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吧, 前阵子大伙儿都在忙地里的活计, 没听说有什么事。”说到这里, 他话音一转, “我还以为你翻过年就能回来,部队现在这么忙?”
“什么叫以为我翻过年就能回来?”方立安之前十几年才回家探一次亲, 敏感地察觉到这里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年前怎么了?”
“嘶!”李宝俊见她茫然不似做伪,想到某种可能,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凝重道,“你爷年前没了,你奶受了刺激,后脚跟着走了, 你不知道吗?”
方立安猜到有事,但没想到会是这种生死大事, 她面色阴沉, 把几个包全部丢在地上, 简短道, “先放你家。”
李宝俊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道:这老周家做事也忒不讲究了,村里谁不知道二柱跟她爷奶感情最好,又是写信又是寄钱,回来一趟还带周老太去县医院看病,如今人没了,竟然都不通知一声,这种事搁谁谁不气?
糟了!他得去看看,万一二柱冲动起来跟家里动手,他得拉着点。
李宝俊把地上几个包拎到屋里,叮嘱他媳妇,“这是周二柱的行李,看好了,别乱动。”说完,撒丫子就跑,生怕去迟了,人家就打起来了。
方立安会跟他们打起来吗?
当然不会。她出自纪律部队,怎么可能对手无寸铁的普通老百姓动手。
二壮十分钟前预告了一波,二叔回来了,吓得老周家每个人都心惊肉跳的。结果回头一看,一个人没有,气的向红梅脱了鞋拿鞋底子抽他。
方立安到家的时候,二壮已经抽抽噎噎跑了,就剩四个大人在堂屋里或坐或立,愁容满面。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知了声似乎都被院墙隔在了外面,方立安加快步伐,直奔堂屋,见他们几个都在,嘴角扯了个冷笑,觉得一次性问清楚倒也省事。
屋里四人见她进来,跟见了鬼一样,魂都要骇掉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方立安冷声道:“我爷呢?”
四人面色大变,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把事情圆过去,想来也行不通了。
“我奶呢?”方立安又问,“你们晚上睡得着吗?不怕他们老两口来找你们算账?”
周大根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就是不说话。周大柱脸涨得通红,他媳妇坑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只有向红梅试图用拙劣的语言解释道:“我们也是担心你,怕影响你工作,你是开飞机的,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我和你爹心里也苦……”
听起来确实有那么点道理,周大根和周大柱还是没有说话,倒是大柱媳妇跟着应和道:“是这样的,那时候一家子都拿不定主意,不敢跟你报丧,爹娘天天愁的吃不下饭。再往后,爷奶的后事都办完了,大家便说等你回来再跟你好好说说。”
方立安简直要气笑了,没想到这个一向老实木讷大嫂还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
她的视线从对方脸上略过,并不接话,直截了当道,“你们把我这大半年寄给我爷我奶的钱掏出来,我就信你们不是为了钱,而是像你们说的‘为我好’。”说完,嘴角微挑,笑的讽刺。
这下,连向红梅和大柱媳妇都不说话了,到嘴的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良久,沉默不语的周大根开口:“去把钱拿来。”没头没尾的,但谁都知道这是对向红梅说的。
向红梅不动。
周大根摔了手边的小板凳,吼道,“我让你把钱拿来,你耳朵聋了!”其他三人着实吓了一跳,谁都没见过老实汉子发脾气的样子。
周大根平时再怎么没有存在感,也不能否认,周老头去世后,他才是一家之主的事实。
向红梅不情不愿地去了里屋,磨磨唧唧好半天才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大团结。
方立安主动走到她跟前,把钱夺过来,点了点,五张。按照李宝俊的说法,老两口是年前没了的,五十肯定不对。
不过,她也懒得跟他们计较的太清楚,只是一字一句道:“我寄给爷奶的钱,生是他们的,死了也还是他们的。生前寄的那些,是给他们活着用的。死后寄的那些,当然是给他们去下面享福的。你们可千万不要跟死去的先人抢钱用,不然要遭报应的。”声音阴狠的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向红梅捂着耳朵尖叫道,“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报应!再怎么报应我也是你娘!我生的你,养的你,我糟了报应你也别想好!”
方立安冷笑:哼!摊上你这么个娘,周二柱可不是糟了报应吗?他再也没有下辈子了!
这时候,李宝俊从外面冲了进来,之前没听到动静,他便一直在院门口站着,向红梅叫成这样,他还以为里面开打了。
方立安看都不看疯子一样的向红梅,问李宝俊,“谁家做纸活,带我去买,我要烧给我爷奶。”
李宝俊见向红梅一点事没有,便拉着方立安走了,生怕走慢了,她再反悔,回头把这些人打一顿。
村里的汪跛子就是做纸活的,而且是世代做纸活的,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文化运动期间,被打成了封建迷信,他主动跟老婆孩子划清了界限,左腿就是那个时候被打残的。
运动结束后不久,风声都还没起稳,他就又干回了老行当。不干这个能怎么办?腿脚不好,种不了地,等着被饿死?好在现在世道太平,他能靠着纸活赚口饭吃。
只不过,这份活计跟死人有关,活人忌讳得很,所以家里没丧事的人,从来不主动跟他打交道,除了村长家。是以李宝俊带方立安过来的时候,汪跛子还以为上面又给残疾人发补助了。
方立安拿出从向红梅手里抠出来的五十块钱,全部交给汪跛子,“来五十块钱的纸活。”
汪跛子看看李宝俊,用眼神询问道:这人怕不是脑子有病吧?
李宝俊也有些无语,他转头看向方立安:“五十是不是太多了?村里办丧事,一般也就买一两块的纸活。”
方立安十分干脆道:“五十,老人家的后事我不在,没能送他们最后一程,是我对不住他们,我得给他们赔罪。这钱本来就是寄回来给他们用的,换成纸钱烧过去,让他们在底下过得舒坦些。”
李宝俊无话可说,对汪跛子使了个眼色。
汪跛子会意,“您放心,肯定是最好最齐全的纸活,金条、金砖、金元宝,丫头、小子、老妈子,房子、票子、小四轮,一样不缺。对了,还有司机嘞!”
说到司机,方立安才想起来,提醒道,“飞机会扎吗?扎几个飞机给他们,还有飞行员,就是开飞机的。”
走到门口的李宝俊脚下一个趔趄:兄弟,你别想不开啊!
方立安不想回老周家,便一直跟在李宝俊后头,到了村长家,李宝俊把她先前丢下的大包小包拎出来,“喏,都在这儿。”
方立安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有烟有酒,有布有成衣,有本子有笔,还有小孩的玩具。她看家里的两个孩子玩过,好像很好玩。
烟拿一包出来,两瓶酒拿出来,剩下的全部划拉给李宝俊,“都是买给他们的,现在不想给了,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
李宝俊当然不嫌弃,都是正好用的东西,花钱买老贵了,怎么会嫌弃。他见方立安跟那边闹得僵,估计也不想回去住,便邀请她住自家,“你就安心住下吧,等事情办完再说。”
方立安也不客气,直接答应了。
汪跛子是个熟练工,纸活做的很快,要不是方立安后要求的飞机和飞行员,估计周老头和周老太当天晚上就能确认收货。
方立安在第三天傍晚收到汪跛子让人捎来的口信,纸活做好了。她一个人去的汪跛子那儿,也不打算把东西搬回来,只等天黑就近烧了就行。
不得不说,汪跛子的手艺真的非常不错,纸活世家,名不虚传。
这些纸活看起来质量很好,闪闪发光的金条、金砖、金元宝,栩栩如生的丫头、小子、老妈子,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房子、票子、小四轮,就连方立安后提的飞机也做的像模像样。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飞行员,跟司机似的,也不知道飞行技术行不行。
不管行不行,天一黑,方立安就跟汪跛子一起把纸活全部抱去了门口的小路上,拿炭笔画了个圈,圈里写着周老头的名字,嘴里念念有词:“爷,我回来看你来了,没赶上送你和奶一程,只能给你们烧点东西。收到东西别独吞,里面有我奶的一半,我不知道她名字,你帮个忙送给她。”就这样,她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老半晌。
被火光引来的李宝俊&a;李水根:纸活太多,烧的有点久。
一晚上过去,全周庄的人都知道,老周家的二柱是个大孝子,给她爷奶烧了五十块钱的纸活。
年轻人背地里说她浪费,五十块钱,拿来干什么不好?
老人家心里泛酸,实名羡慕:周老头和周老太要在下面享福咯!
向红梅:我生了个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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