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又变了天。连续几天细雨绵绵,扑在身上如水雾一样粘稠。雨下得黏黏糊糊,终日不见阳光,平静的生活似乎也多了几分压抑。
夏轻眠每次出门去研究所都打怵,这点雨打伞显得矫情,挨浇又湿了发梢。所以几日来,她两件连帽外套换着穿,一黑一白,简约又朴素。
“你呀,混在一群男人身边,自己都跟着变糙了。”
夏沁雪拿着丝绒手帕擦画框上不存在的灰,一边淡淡数落她。
“妈您歇会儿吧,那玻璃再擦就要漏了。”
自从那日从画展回来后,夏沁雪每天的固定行程就是用那块专属的手帕不厌其烦的擦画框玻璃。
“怎么会,你看多明亮。”
夏轻眠穿好鞋看过去,差点被玻璃亮得刺瞎了眼。看她母亲这个劲头,如果现在还年轻,指不定也是个追星girl。
“好吧,那您擦累了记得休息。”
……
很久没跟林竹音出来小聚。在所里忙了一天,下班后夏轻眠去了世纪广场,两人相约一起吃火锅。
林竹音准备开一家养生会所,最近正在装修。牧丞尽心尽力的跑前跑后,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他这个人吧,让我觉得有时候靠谱有时候不靠谱。但是吧,有他在我就觉得很安心。”
夏轻眠夹起一块冬菇蘸蘸料,“打住,我不想没吃饭就被狗粮喂饱了。”
“什么狗粮啊,我这不是在跟你吐槽他吗。”林竹音嘴上不承认,可脸上的甜蜜却无法掩饰。
“你的每一句吐槽里都透着满满的爱意。”夏轻眠指指她嘴角,“快要咧到耳朵后面了。”
“有吗?”林竹音放下筷子,拍了拍脸颊,“算了不说我了。你和许谨修都订婚快一年了,许家怎么打算的啊?”
“前几天过去吃饭,爷爷让我们办婚礼。”
林竹音被这个消息堵得窒息。她捏紧了筷子,小心且谨慎地问:“那你们订了什么日子?”
夏轻眠思绪游离了几秒,忽而笑了一下,“真定下来会不告诉你吗?”
“那你……”
“我提出了延期。”她撑着下巴,眼眸微垂,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动碗里的酱料,“我不能确定跟他结婚到底对不对。”
她今年二十七岁,人生的三分之一已经过去了。这二十七年当中,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许谨修身后十年。
从高中到大学,从幼稚到成熟,她的目光追着他奔跑,小心翼翼踩着他的影子成长。初次相见时她堪堪到他胸口的位置,如今抬起手就可以碰到他柔软的发丝。
那个冷漠疏离的少年长成了一个优秀卓越的男人,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的那扇门始终紧紧关闭着。
她隔着厚厚的墙壁失去了敲门的力气。这么多年,她像只拉磨的驴周而复始的一圈又一圈,直到察觉吊在头顶的胡萝卜烂掉后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林竹音听完后面那句话,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也觉得你应该好好想一想。说句实话,作为旁观者,我觉得你们两个并不合适。”
其实林竹音知道说这种话没什么太大帮助。夏轻眠显然有些迷茫,不过可以理解,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让她彻底死心的契机。
吃完火锅与林竹音分开,夏轻眠特地去粤食府打包了几份广式点心给夏沁雪带回去。
自己没在家,她肯定又是凑合吃了一顿。
到了家,夏轻眠走进玄关发现房间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
“妈……你睡了吗?”
她脱掉鞋打开灯,光线骤然明亮,也让她看清楚了房间内的景象。
夏沁雪脸色惨白,正靠在沙发上用力捯气。夏轻眠被她捂着胸口喘不过气的样子吓得惊叫出来。
“妈你怎么了?”
夏轻眠声音颤抖,掏了好几次兜才把手机拿出来,迅速拨打了120。
夏沁雪血压不太稳定,最近总是胸闷头晕,还以为是高血压造成的。到了医院做完详细检查,结果是心梗前兆。如果不是夏轻眠回家及时叫了救护车,后果不堪设想。
夏沁雪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不少,人也精神起来。
“你别站着了,在床尾坐一会儿。”
最近是住院高峰期,医院人满为患。床位暂时不够,夏沁雪被安排在了走廊里。医生说要等两天才有床位。
夏轻眠帮她掖好被角,“要不我去找人帮忙问一问有没有单人病房。”
“别麻烦了,等两天就好了。”夏沁雪握住她的手,“你可别为了这种小事去麻烦许家。”
找许家说是为了一间病房,可每个人接收信息的能力不一样,就怕转几道弯误会是通知他们来探病。
“我知道了。”
夜色渐浓,夏沁雪没多久就睡过去了。夏轻眠找来一把椅子,窝在上面刷了会儿手机,不时以手背碰碰滴液管。软管冰凉,药打进血管会难受。
夏轻眠收好手机,去护士台要了个空的玻璃瓶,洗干净去热水房接水。
出来的匆忙,只来得及拿一些相关证件。明天还得让林竹音帮忙送点东西过来。
玻璃瓶装满了热水,夏轻眠刚走出水房,就听到有人叫她名字。
那语气犹犹豫豫,带着点不确定:“你是夏轻眠吗?”
“不好意思,你是……”她看着高瘦年轻的女人,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对方莞尔一笑,说:“是我啊,沈缦。”
沈缦——
在短暂的错愕中夏轻眠缓缓回神。这个名字曾经在她的青葱岁月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早已不记得她的样貌,但是这两个字每次想起来都如同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看起来存在感不强,可是每每提起,心底总会生出一丝绵长而酸涩的疼。
因为这个沈缦是许谨修的初恋,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唯一一个女朋友。而她只不过是被许书清钦点的未婚妻,根本没有经历过最美好和令人心动的恋爱步骤。
夏轻眠抱着炙热的玻璃瓶,轻轻点头,“好久不见。”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我爸动手术我来陪夜,你呢,家人也生病了?”
“我妈心脏不太舒服。”
沈缦同病相怜的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发现好像不太好,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只是忽然遇到你实在是有些意外。”
夏轻眠抿抿唇:“没关系。”
“我们快要十年没见了,你越来越漂亮了。”说到这,沈缦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说起来以前不懂事伤害到你,现在想想真的很抱歉。”
“你什么时候伤害我了?”
沈缦跟许谨修在一起是让她难受了好久,但实话实说她也没有义务谈个恋爱还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迟了这么多年为这种事道歉没什么必要,反而显得有些做作。
本质上她们两个也谈不上多熟,夏轻眠想告辞离开。脚步却因为沈缦的一句话迟迟抬不起来,仿佛有千斤重。
“其实那时候许谨修根本没看上我。跟我在一起只是想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说的每一个字夏轻眠都懂,可是连成句子却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她极慢的抬起头,眼里带着迷茫和疑惑,“什么意思?”
沈缦提起这件事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当时输得太离谱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她对此仍旧耿耿于怀。最重要的是她此后找的男朋友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许谨修。他拉高了她对伴侣的要求,却从头到尾只将她当成工具人。
“说明白些,许谨修假装跟我谈恋爱只是想看你有多痛苦。”
当初许谨修跟她提出分手时异常平静和冷漠,没有一丝留恋的意思。
她不服气,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跟自己在一起。
当时许谨修的回答,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只是想做个实验,看某人对我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里。”
她理解不了许谨修的想法,但是感到了一阵恶寒。几乎是在他冷漠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回到家她颓废的窝在床上一整天没动。揣测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许谨修口中的某人指的是夏轻眠。这也解释通了为什么让夏轻眠帮忙订花却不送给她,订了房间后只让她一个人住。
这些都是他刺激夏轻眠的手段。可她不理解,不喜欢为什么要这样做,喜欢就更不应该这么对她。
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许谨修在感情方面异于常人,他的做法就像个没有共情能力的机器。
“谁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他,但他不相信,并且怀疑你的目的和忠诚度。”沈缦自嘲地说,“我当时只知道看脸所以被他迷惑了,真的很抱歉。”
后面的话夏轻眠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要炸开,甚至连怎么回到夏沁雪身旁都不知道。
她抖着手将热乎的玻璃瓶垫在夏沁雪手下,而后抬起头茫然的看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掉下来。
原来啊原来。沈缦并非许谨修的白月光,可她却是真真切切的白饭粒。
从一开始,他对自己就抱着戏弄的心态。冷眼看着她跌跌撞撞朝他而来,看她心甘情愿跳进他布下的陷阱,看她对这场虚幻的美梦倾尽所有……
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落下帷幕,只剩满目苍痍。
夏轻眠躬下身慢慢捂住脸。
寂寥的光线笼罩着她羸弱的脊背,病床的影子在身后无声拉长。走廊一隅的呜咽声压抑而窒闷,像被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皮肉。
夜凉如水。窗外月亮似不忍心听,悄悄躲到了云彩身后。
晚上走廊里空荡且寂静。零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我说你也太无情了,把人送来就走,也不陪一会儿。”
口罩挡了苏彻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桃花眼凉凉斜了身边人一眼,“你自己的妹妹自己照顾。”
司徒野摸摸鼻子,“明明你在比我管用。”
苏彻懒得搭理,加快脚步往出走。
“唉行行行不说了,我送你出去。”
司徒野刚追上来,发现苏彻来了个急刹车,“卧槽,我差点撞你身……”
“闭嘴!”苏彻冷冷扫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在夏轻眠身上。
她小小的身子窝在椅子里,眉头微蹙,手臂盘在身前,似乎这样就不会冷。
“这是谁……”
“啊”字还没说出来,司徒野就被拎到一旁,“你去搞张毯子过来。”
司徒野张了张嘴,想问的一肚子话在苏彻警告的眼神里尽数咽了回去,“成,你等我,马上回来。”
苏彻转头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夏沁雪,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打完电话,才放轻脚步走过去。
似乎是那个姿势睡累了,夏轻眠侧过身,头靠着椅背,檀口微张,卷长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片阴影。
此时的她像个小孩,毫无防备。
苏彻弯弯嘴角心底一片柔软。可唇边弧度还没来得及收,就见她不安的动了动,一滴泪从眼角坠落,砸在了袖口。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泪水很快染湿她的睫毛,睡梦中她缩了缩肩膀。
苏彻拧眉,看着她脸颊上淡淡的泪痕,心里柔软的部分轻轻抽疼。
为什么每次遇见,你总是不开心呢?
他走过去,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用拇指温柔的擦去那些带着温度的眼泪。
泪水浸湿指尖,他极轻的叹了口气,“不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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