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别于寻常楼阁,软玉楼的楼梯造得迂回曲折,颇有几分山重水复的凄迷感,待至尽头,得见柳暗花明,千红万艳,纷繁难解。

    厅内争执不休,春容循阶下楼,待落足最后一阶时,脚底微微的刺痛感令她不由顿住步子。

    “可巧,春容这也来了。”宦娘冷笑道,“且让她给你讲讲,梅香究竟是生是死。”

    “春容,梅香呢?”

    孙秀才推开两旁的人,直奔向楼梯侧的春容,因跑得急,不留神将春容推搡地撞在扶栏上。脚下一崴,身撞扶栏,春容仓促抓紧扶栏以免摔倒,右手食指的指甲却因此不慎折断,鲜血冒出,染在扶栏红漆上,浑然融为一体。

    “梅香呢?”孙秀才心中焦急,连连发问。

    春容记得,初见这名秀才,是在冬日。

    去年冬的第一场雪,银州城文人相约软玉楼上赏雪狎妓、吟诗咏怀。孙秀才就在其中,且为翘楚。枯坐禅里,美人折梅枝点茶,便是梅香。文人品出茶中隐隐一缕梅香,连连称赞。孙秀才在席间笑问:“梅蕊点茶香,姑娘自报家门的方式雅致婉约,这位一定是芳名远播的梅香姑娘。”

    梅蕊点茶,只是因那日刚送来新花插瓶,梅香顺手拿来一用。但经孙秀才这一夸赞,整个冬日,每逢新来,她都会演上一出。春容明白,她其实是在等人。一直等到隆冬时节,她才等到孙秀才第二次来。而后整个深冬,他们都在枯坐禅中,读书念诗,饮酒作乐。

    他们逃走时是夏天,孙秀才去参加乡试,悄悄带着梅香一起离开。梅香被抓回软玉楼已是秋日里。正是花败时节。

    “败了。”春容喃喃道。

    “你好好说,仔细说,梅香究竟去了哪里?”孙秀才卡着她双肩,猛烈地摇晃着,将她松绾青丝的木簪摇落。木簪跌落,青丝如瀑垂下,遮住她半张脸。

    “有话说话,怎么能动手呢。”下楼凑热闹的江菱雨见这情形,当即上前推开孙秀才,将春容挡在身后。

    “我恳求你。这里我只能相信你。”孙秀才眼中含泪,望着她,双肩耷拉着,浑身萎靡相。风流公子,得意少年,这些曾经与他完美契合的描述,如今再没半分干系。

    正想着,春容又听到他说:“她是悄悄走的。留了封信说要回这里,说不愿跟我在外颠簸流离受苦受累。如今我中举回来,我可以给她安稳生活。但她为什么躲着不见我?为什么?”

    “好啊,我说怎么拐了我的人,还敢回来兴师问罪。原来是要当官儿了。”宦娘挽着袖子,满面不屑道,“一个举人,也敢带着官兵来我们这儿充排场。莫说是个举人,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将人带走。且不论她人已死了,即便是活着,她也是娼籍。大旻律黑纸白字写着,娼籍不得婚配!你是秀才,不能娶她,如今当了举人,更不能娶!”

    “我可以为她脱籍从良!”孙秀才眼眶赤红,不知是悲是怒。

    “一天是娼,一辈子都是娼!娶她?我看你这功名是不想要了。”宦娘嗤笑着步步向前,孙秀才被她逼得节节败退。一旁随其前来的官兵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一日娼,一世娼。

    春容亦听到这些话。

    “她死了。”再热闹的场面也该有消停的时候。春容心想,是该结束的。于是她抬头看向孙秀才,平静地回答他先前的发问,“梅香已死。亡者销籍,可去县衙查证。——她不再是娼籍。”

    如五雷轰顶,孙秀才再没说出任何一句话来。正值金榜题名时,他却满是落魄,颓然离去。

    她目送他一步步离开。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她仍在扶栏旁立着。

    她这样的女子,自小入了娼籍,嫁不得良人。即便哪日有人愿为她赎身,脱了娼籍,但县衙文书里,永远都存着她做娼的证据。只有身死后,销去户籍,那几页判良贱贵卑的纸付之一炬,才能再无印证,彻底脱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原就是没资格的。

    江菱雨扶了扶她:“姐姐你没事吧?还好他识相走了,他若将你伤了,我的双环可不饶他。”

    “没事。”她攥紧手,将受伤的手指藏在掌间。

    “不过他也怪可怜的。梅香真的死了吗?”江菱雨叹道,“她在九泉之下,若知道自己嫌弃的秀才考中举人,会不会后悔呢?”

    “死了。”她回答时神色怅惘。她知道梅香从未嫌弃过孙秀才,明知身将死,不道别离,却留信出走,贬斥自身品性,令对方记恨在心,只求来日对方得悉死讯时,可免于哀恸之苦。但梅香低估了孙秀才。

    春容心有所感,回过身,抬头向上看去。在此处可以看到楼上回廊。

    祝眠正在廊前立着,没有带刀。

    倘若没有孙秀才闹一出,警她拨乱反正,她或许也如梅香,会轻信诗书上的巧言令色,以至身死魂销。

    祝眠也在看她。

    一上一下,遥遥对望。

    收回目光时,她瞥见祝眠身旁有道皓白背影,她认得出,那是公子瞬。

    她大惊失色。

    他会杀他。

    春容推开挡在身前仍喋喋不休的江菱雨,提裙匆匆奔上楼去。待她气喘吁吁地登上回廊,公子瞬已没了踪影。

    “他走了?”

    “你很想见他。”祝眠站在她身前,“你在害怕,也在担心。”

    惊魂未定,她没能将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完美遮掩。

    “你怕我杀了他。”祝眠的声调毫无起伏,已然笃定了这个猜想。

    “看来我留在这里,一定挡了你很多生意。”他莫名一笑,转身回房。

    春容匆匆跟入房中,却发现人已没了踪影,刀亦随他一同消失。祝眠话说得太快,她上楼时心中仅有忧虑牵挂,无暇思索,匆忙面对质问时,来不及构思一个完美无缺的解释。他就这样离开。

    她无力地挪到床边坐下,被褥间早已没了温度。

    最后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回荡。

    从前谢尧夫妇与袁老七的态度,令她过分天真,以为江湖人或许真的不在乎出身。在他面前,她也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出身。

    可他心中有明镜,照她为娼妓。一日为娼,终身为娼。

    生意。原来他只是在与她做生意。

    货款两讫,一走了之。

    与旁人没有不同。

    “小赵。”她轻唤。

    小赵躲在门口,不敢进屋,听到春容呼唤,方才匆匆现身,在屋内左右打量,没见祝眠身影。应是自窗子离开了。

    “姑娘您说。”

    “我有些乏,烧些热水来。”

    “姑娘要沐浴?我去厨房瞧瞧有没有现成的。”

    “好。尽量快些。”

    厨房听闻后,起了两锅同时烧水,热水房的杂役们亦铆足了劲添柴加火。

    没过太久,春容褪了衣衫,踏入浴桶中。

    “姑娘,小心伤口,还没愈合不能碰水的!”小赵急慌慌拦她。

    春容扯开丑陋的绳结,将绷带尽数拆开,毫不在意地泡进水中。水温本是刚好,但她脚底的伤刚刚再度开裂,又经热水一激,便是剧痛。使得额间沁出汗珠。

    “不碍事。”她让小赵退开,想要自己静一静。

    热气蒸腾,模糊了时间。

    公子瞬现身时,她正仰枕在浴桶沿上,恍恍惚惚,不知年月。她什么也想不明白,只记得自己做的是皮肉生意,录的是娼妓户籍。

    她受伤的脚被人提起,令她身子一滑,险些滑入桶中。她的双臂攀在浴桶两侧,望着水雾朦胧间的公子瞬。活肤散的气息渐渐散开,是木公子,仔仔细细地为她涂抹伤口。

    “你这双脚,多灾多难。”他笑着打趣,仿佛几日前扼住她脖颈几乎令她毙命的是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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