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院期间,三瘸子一直寸步不离在医院陪护。

    因为不需要那么多人全在这里陪着,老大和老二两家就先回家了。

    中间来过几次,替换老三让他休息一下。

    三瘸子因为是坐山招夫出去了,虽然是去伺候别人的父母,从俗理上说对自己父母的赡养义务已经转移到女方公婆那边去了。

    他知道这一点,但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哪能因为坐山招夫走了就心安理得认为自己没有责任了呢?

    不但认为自己有责任,而且感觉这些年自己坐山招夫走了,没有在家对父母尽孝,心里对父母一直亏欠。

    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大仓娘自己不能来,但是嘱咐他在医院多待些日子给婆婆陪床的情况下,他就尽心尽力寸步不离地陪护老母亲。

    嫁个女儿出去都要不适应,经常想她娘呢,何况本不应该离家的大男人嫁出去!

    陪床不以为苦,反而感觉到又跟娘生活在一起的幸福了。

    眼看着母亲要出院了,大哥大嫂,还有二哥,都来了。

    唯有不见二嫂。

    三瘸子很奇怪,有点不正常啊。

    因为二嫂一直比大嫂好太多,父母有事大嫂总是装模作样推卸责任,这些年母亲大部分的事全靠二嫂了。

    现在母亲摔伤,要出院了,二嫂怎么也不会不来啊!

    就是因为感到不正常,所以就问二嫂怎么没来?

    大哥大嫂,还有二哥,谁也不说话。

    大哥脸色相当精彩。

    大嫂鼻孔朝天。

    然后二哥眼圈儿一红,走出病房去了。

    三弟一看就知道有事,就跟了出去。

    问二哥,二哥起初不说,后来终于忍不住,攥着三弟的手呜呜地哭了。

    “老三,你说咱弟兄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自从母亲摔断腿,这些天大嫂在家是上蹿下跳。

    医生说了,股骨颈太细,就是年轻人摔断,愈合的概率也不高。

    母亲七十多的人了,这么大年纪,骨头几乎不长了,以后大概就是瘫在炕上的结果。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不能愈合,后期还要动手术,这又要一大笔钱。

    当然那是后话,就说眼前,婆婆肯定不可能再回她自己那个家单独过了。

    目前就不能自理,必须要跟着儿子儿媳生活,让他们伺候。

    一下子添一个不能自理的婆婆来家需要照顾,端屎端尿的,换了谁都要犯愁,尤其是大嫂。

    但是再犯愁,她也不可能提出来不养。

    要是不养老人,传出去四邻八乡就会一臭到底,以后她儿子甭想娶媳妇,闺女也老在家里算了,肯定没有一个任何一个媒人上门。

    但是清闲惯了毕竟不甘心,尤其是占不着便宜就觉着吃亏了的性格,总感觉就这样老老实实把婆婆接家里来太吃亏。

    她觉得完全可以在三瘸子身上找点由头。

    她的理由就是,三瘸子坐山招夫一走十年,父母的事都是老大老二管。

    现在婆婆瘫了,轮也轮到三瘸子出点力了吧?

    于是她不计前嫌,暂时忘却老二媳妇在医院差点跟她对骂的仇恨,又跑去跟老二媳妇串联。

    意思是妯娌俩统一意见,然后等婆婆出院的时候跟三瘸子摊牌。

    三瘸子以前不管父母也就算了,现在必须要尽到儿子的责任了。

    至少三家轮流伺候婆婆吧!

    而且因为三瘸子十年没管父母了,照顾婆婆那事,就先从他家开始。

    反正一句话吧,她就想让三瘸子把婆婆接他家去。

    老二媳妇一听这话更不在理了。

    比在医院要求老三出钱还不在理。

    老三坐山招夫出去,那是寄人篱下,他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出来。

    要是接一个瘫了的老娘去,还不得娘俩一块儿撵回来啊!

    大嫂这么精明的人,焉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一脸得意,神神秘秘地对老二媳妇耳语说:

    “我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坐山招夫哪有带着老娘过去的!

    你让三瘸子把咱娘接回去,那边肯定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不得闹翻了?

    这样正好,三瘸子和咱娘都被撵回来。

    他回来还住原来的老屋,正好跟咱娘一块儿住。

    你说咱们两家都这么多孩子,咱娘接过来顶多跟咱们挤一个炕,三瘸子和咱娘那边宽快,他能好意思把咱娘送到咱们两家来?

    这么一来不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嘛。

    他自己愿意养的,可不是咱们不养!

    你说这样多好!”

    老二媳妇是个耿直人,一听这话立马义愤填膺了:

    “嫂子,你说的这是人话?

    他三叔打光棍子到三十多,好容易凑合个家口,多么不容易。

    你为了不伺候咱娘,就想给人家弄得妻离子散。

    这是人干的事吗?

    你不怕伤天害理?”

    大嫂被说得脸红脖子粗,争辩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就是来商议你,中就中,不中算了,你急什么!”

    恨恨地走了。

    没当场翻脸的原因,就是怕老二家把她这话给说出去。

    虽然她对名声并不是那么爱惜,可是儿子今年二十了还没媳妇,传出去让儿子怎么娶个媳妇?

    回去以后却是越想越生气。

    老二家居然骂她伤天害理!

    当面骂的,她还没敢回嘴。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于是决定主动出击。

    她认为只要公然跟老二家撕破脸,打翻了天,然后老二家再出去怎么说,人家以为是挟私报复,这话就没有可信度了。

    就相当于她准备坑三瘸子那番话给收回来了。

    立马把已经出嫁的三个女儿叫回来,她负责指挥,三个女儿就像雨后的青蛙一样女声大合唱,齐声怒骂她们的二婶。

    理由当然不是因为养老的分歧,而是二婶欺负了她们的娘。

    左邻右舍有来相劝的,也有围着看热闹的。

    大嫂就各种诉说,当初分家多么不公平,分给她家园子里的树本来就比老二家的园子少了两棵,还不如老二园子里的树粗大,云云。

    老二媳妇被骂得受不了,脑子一热,一时想不开跳了水库,好歹让人看见给捞了回来。

    大嫂听说以后,不觉得内疚,反而自以为大获全胜,老二家这是怂了的表现。

    眼看婆婆就要出院了,老大家两口子和老二一块儿去县医院。

    路上大嫂又旧事重提,而且这回态度强硬。

    明确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他们兄弟俩,并告诫他们,你们什么话都不用说,老嫂比母,就让我来跟三瘸子说。

    大哥“畏其唇吻”,诺诺不敢反驳。

    老二因为老婆跳水库那事,投鼠忌器畏惧大嫂,再不敢撄其锋芒。

    三瘸子听二哥把事一说,直接如五雷轰顶。

    懵了!

    他不是不孝,也不是不想伺候母亲。

    真的!

    如果有条件,如果有他自己说了算的家,能把母亲接到家里伺候着,母子也能朝夕见面。

    那该是人生大圆满多么幸福的事!

    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可能很难理解子欲养而没条件,那种枉为人子的痛苦和对于床前尽孝的渴望。

    可问题是,他表面上好像有个家,有家人,可人人知道那都是虚的。

    就像租的一样,老婆孩子都不属于自己,没有产权的一个家啊!

    当然,三瘸子知道老婆和儿女对自己都很好,也很亲。

    可是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人家对自己好,自己就更要谦虚谨慎,兢兢业业。

    而不是蹬鼻子上脸,向大仓娘她们提出完全挑战俗理的外行要求来。

    自古以来,本来坐山招夫者本人就没有几个善终的,更没听说还有坐山招夫带上一个瘫痪老娘的!

    但是,大嫂居然真的在病房里,给三瘸子摆出了一大串的理由。

    最后结论就是先从三瘸子开始,从此以后三家轮着伺候婆婆。

    并且大嫂还祭出一个强有力的杀手锏:

    “你说咱娘今年都七十三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

    本来老年人到了七十三就是个坎儿,现在又摔断腿,能不能过去今年还不一定。”

    病床上的她婆婆本来身体很好,摔断股骨头也仅仅是不能下床行走而已,其他一切很好。

    但是大儿媳这番“能不能过去今年”的咒语,差点让婆婆一怒之下过去了。

    大嫂继续对三瘸子说道:

    “眼看着咱娘的生日就要到了,每年做寿的时候,都是俺跟你二哥一家一年轮着。

    现在咱娘这样了,明年还能不能过个生日都不一定,怎么说,轮也轮得到你,接过去给咱娘做个七十三大寿吧?”

    三瘸子本来在大嫂面前就抬不起头来,现在被大嫂前堵后截的一番话说得,根本就无从反驳。

    感觉大嫂虽然无理反缠,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至少有一点她说的很对,自己是母亲亲生亲养,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

    坐山招夫走了,难道就不是亲儿子了,就没有父母,变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

    既然没法反驳,只能答应说回去商量商量。

    那个家他说了不算,他是那个家里的第几把手,大事小情都要向一把手请示。

    何况这么大的事情!

    往回走的一路之上,三瘸子感觉要为难死了。

    甚至轻生的念头都一闪而过。

    因为他感觉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大嫂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她又没说不养母亲,她只是想让三瘸子给亲生母亲做一回寿而已。

    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但是,他回去怎么跟仓他娘说啊?

    自古没有这个先例啊!

    哪有父母去嫁出去的儿女家里做寿的?

    嫁出去的儿女是泼出去的水,当初你泼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没指望这碗水刮风下雨。

    后来他就想,实在不行,也不把这事跟大仓娘说了。

    自己主动投降,主动要求离开这个家,回老家伺候母亲算了。

    可是,他又怎么舍得啊?

    他都把这个家当成他的命了。

    能说离开就离开吗?

    离开以后,那不把自己的命也抽走了!

    所以说,本来他就抱着一肚子风声鹤唳的纠结,没想到一到家就看到门上换了锁。

    正好跟他的心思对上号了。

    由不得他不认为仓他娘这是要把他休了!

    好在邻家那个侄媳妇及时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跟他说了。

    这才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那个无解的难题还是依然存在啊。

    怎么办啊?

    主动投降,自己离开这个家?

    还是跟大仓娘说出来啊?

    哪个选择他都做不到啊!

    去“爹”那里拿到钥匙,回到家,看看家里的一草一木。

    摸摸锅台上的勺子都亲到骨头里,难分难舍。

    他怎么舍得当成生命一般重要的,这么一大家子亲人啊!

    怎么办?

    没法办!

    没法解决!

    人生为什么这么难!

    难得人死都死不起!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突然就“嗷”的一声哭起来。

    生怕让左邻右舍听到,扯过一块毛巾堵住嘴,又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鸵鸟般管头不顾腚的嚎啕大哭起来。

    他爹进来突然戳他屁股,差点把他吓晕过去。

    原原本本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爹”倾诉了出来。

    当然,他绝对不会跟“爹”说出自己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换了锁,就立马以为大仓娘要把自己扫地出门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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