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小风波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屋檐下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家里的几位仆人也敏锐的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连玛丽塔嬷嬷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晚饭后天色入黑的时候,安托尼奥把温特斯领进了书房,说是有东西要交给他。

    原本温特斯以为安托尼奥只是找个借口把自己叫上躲避珂莎,可是安托尼奥却真的找出了一个箱子,连着打开三层套娃式的木匣,取出了一柄佩剑递给了温特斯。

    “您这把剑也太……”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温特斯也没有想出什么褒义的形容词:“……低俗了吧?”

    这把佩剑的形制是典型的单手仪仗剑,形制有点像迅捷剑,但是更短、更轻。但这把剑的重点不在于剑身,而在于剑柄和剑鞘。

    仪仗剑因为装饰目的必然追求华丽,但华丽也有不同的档次。莫里茨少校的仪仗剑就是有品位的华丽,而现在温特斯手里这把仪仗剑就是典型的低俗华丽。

    这把剑上的全部金属,除了剑条本身的钢之外,只有黄金。不光整个护手是金的,连剑鞘的外壳都是金的。

    剑鞘和剑柄末端还镶嵌着温特斯不认识的宝石,不过既然是能镶在黄金上的宝石,价值绝对比黄金更高。

    整把剑毫不遮掩宣示着一种暴发户的审美观,剑鞘比剑身还贵,堪称堆料的集大成者,登峰造极的买椟还珠。

    “什么低俗?时代风气如此。”安托尼奥老脸一红:“仪仗剑,就是得奢侈华丽。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恨不得把全部身家穿戴在身上。拿一把素剑出门,别人都会笑话你。你以为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吗?收好,这把剑以后就是你的了。”

    温特斯想象了一下自己戴着这柄剑的样子,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连忙把这柄剑放回了桌子上,拒绝道:“挂着这把黄金剑也太羞耻了,这不是在明着告诉别人‘我是样子货’吗?我还不如干脆在腰上别一根金条。您都不好意思佩戴这把剑,我怎么可能好意思拿着这把剑出门?”

    “嘴上客气点。”安托尼奥敲了一下温特斯的头:“这是你父亲的仪仗剑,他送给了我,我今天再把这柄剑给你。这是传承,把它收好。”

    “那只能说明您两位的审美都有问题。”温特斯拔出佩剑试了试剑条的韧性,剑条被弯曲成大弧度后回弹到原状,依然笔直:“剑条倒是很好。”

    “当然,这是钢堡顶好的剑条。”

    男人们之间的相处很少有情感交流,哪怕是父子。但是被伊丽莎白的情绪所感染,温特斯现在也变得有些感性。

    他收好仪仗剑,低着头,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我不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没有见过我。对我而言,珂莎就是我的母亲,而您就是我的父亲,我会像儿子一样侍奉您,保护艾拉。”

    安托尼奥也动了感情,揽过温特斯肩膀,低声说:“傻小子你说什么呢?你长大成人对我和珂莎而言就已经足够了。你当然是珂莎和我的孩子。一直都是,以后也是。”

    敲门声打断了两个男子汉之间罕见的温情时刻。

    “先生,有辆马车停在门外,车上的人要见您,但是却不肯说自己是谁。”玛丽塔嬷嬷的声音穿过书房门传了进来。

    “是我约好的客人,请他从后门进来,直接到书房。”安托尼奥朗声回答。

    玛丽塔嬷嬷应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有客人吗?那我回避一下。”温特斯问。

    “你既要回避,也要旁听。”安托尼奥拉开了书房角落的一道暗门:“来的人肯定希望你回避,但我想让你听听来者要说什么。”

    暗门背后是一道旋转楼梯,直通楼上主卧室,全家人都知道这个“秘密通道”。但是暗门做的很精致,边缘隐藏在墙壁轮廓线中,根本看不出有门缝。

    温特斯会意,躲进了门后。透过隐藏在架子里的观察孔注视着书房。

    一主一仆两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玛丽塔嬷嬷的引导下走进了安托尼奥的书房,走在后面的仆人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箱。

    当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时,带着仆人来的黑袍人才摘下了他的兜帽。

    看到兜帽下的那张脸,暗门后的温特斯险些惊呼出声。温特斯不仅认得此人是谁,而且绝对不会看错,因为此人给温特斯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奢华的战船、精锐的忠嗣军,还有传说中的鹰骑士……数日前,在还没有被烧毁的海东港,温特斯和安德烈苦等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迎接此人。

    纳尔齐亚伯爵——背誓者亨利三世的掌玺大臣和全权特使——悄悄来到了维内塔陆军少将塞尔维亚蒂的府邸。

    虽然主权战争已经结束了二十六年,但帝国中还有许多人将塞纳斯联盟视为南方叛军。维内塔陆军实权人物私会皇帝的宠臣,光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足够引起无限的联想。

    但安托尼奥对于来者的身份却并不感到吃惊。连礼貌性的问候也没有,他只是冲着对方点了点头,随手一指书桌前的椅子,淡淡地说:“请坐。”

    明明遭到了冷遇,纳尔齐亚伯爵却并不生气,脸上反而挂上了几分讨好的笑容:“陛下命我带来他最真挚的问候。”

    安托尼奥干笑了两声,却没有搭话。

    纳尔齐亚伯爵却殷勤地从仆人手中接过那个精致的木箱,恭恭敬敬摆在安托尼奥的书桌上:“这是陛下送给您和尊夫人的礼物。”

    可是安托尼奥连看都不看一眼,靠在椅背上不耐烦道:“如果你是来这里替他送礼问好,东西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不然有什么话请直说。

    “替陛下送来礼物的确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陛下并不是想从您这得到什么,只是想和老友问个好。”纳尔齐亚伯爵笑着说,但他话锋一转:“当然也有别的事情……”

    “有话直说。”

    “我来向您传递陛下的态度……当然,传递态度,并不是给您指示。”纳尔齐亚伯爵客气地说。

    “说!”

    “我方……即陛下以及代表他权威的政府,不希望看到维内塔和塔尼里亚爆发战争。”纳尔齐亚温言道。

    安托尼奥冷笑了一声:“可惜他说了不算。”

    “您误会了,陛下无意将自己的意志施加给南方……诸国,只是要我转述一些事实。”纳尔齐亚的态度依然是彬彬有礼:“一个新的军阀已经统一了大部分诺曼诸部,并得到了塔塔尔人的效忠。帝国不会坐视一个新的蛮族政权出现在身边,我们的北方军会发动一次主动攻势,解决这个隐患。”

    原本很不耐烦的安托尼奥陷入了沉思,而纳尔齐亚默默等着。

    过了一会,安托尼奥开口问道:“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开战?”

    “四天前。”纳尔齐亚伯爵微笑着回答:“战争已经打响,按照计划,四天前北境军就已经从白山要塞出发。再过一些日子,消息就应该能传到这里。”

    “你们倒是防微杜渐。”

    “这也没办法,初起火时不去全力扑灭,下场难道不就在眼前吗?”纳尔齐亚面带笑意指了指周围:“这都是南方的诸位给我们上的课。”

    安托尼奥也笑了:“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阁下,您肯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纳尔齐亚伯爵娓娓而谈:“帝国和贵联盟商业往来密切,哪里价高商贩就把货运到哪里。我们对诺曼蛮人的战争已经推高了大宗物资的价格,如果此时维内塔和塔尼里亚开战,军需物资的价格会被推到天价。

    这块大陆上的军需物资不足以同时支撑两场战争,我们两方争购军资,只是便宜了商贾。以现在的价位,贵方绝无可能采买到足够的物资。况且维内塔无法自给自足,硝石、硫磺全靠进口,更别想着能靠贸易禁运保障供给。”

    纳尔齐亚停顿了一会,继续抛出更重的砝码:“况且,当征讨诺曼蛮人的战争牵扯了陛下大部分精力时,南方的力量平衡就会被打破,难免会有些人蠢蠢欲动……”

    安托尼奥冷哼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有人想知道您的态度。”

    “我没有态度,执政委员会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

    “不,您的态度很重要。”纳尔齐亚的语气十分坚定:“维内塔军方中理智尚存的人唯您马首是瞻,您的态度非常重要。”

    “谁说的?”

    “我说的。”一直默默站在纳尔齐亚身后的仆人走上前来,掀开了自己的兜帽。

    温特斯不认识这个人,这次却轮到安托尼奥大吃一惊。

    安托尼奥猛地站了起来,低声惊疑道:“国务秘书阁下?”

    维内塔共和国的最高头衔是执政官,而使用国务秘书这个官职的只有联省共和国。联省国务秘书,地位等同于维内塔执政官。

    听到安托尼奥的话,温特斯也被吓了一跳。

    “没错,是我。我以联省共和国国务秘书的身份,请求您的帮助。”莱昂内尔国务秘书走上前几步,真诚地对安托尼奥说。

    此时此刻,皇帝的宠臣、联省共和国的国家元首和维内塔的将军,三个绝不应该出现在同一场合的人,却同时出现在安托尼奥的书房之中。

    当然,还得再算上正在暗门后偷听的一名陆军准尉。

    “这是怎么回事?”安托尼奥看向了纳尔齐亚伯爵。

    “是我请求纳尔齐亚阁下帮助我来这里,如果不是纳尔齐亚阁下的保护,我根本到不了海蓝城。”联省国务秘书莱昂内尔语速飞快地解释:“圭土城那边我也安排妥当,没人知道我来了海蓝城。”

    莱昂内尔现在神色焦急,完全看不出身为联省共和国首席公务员的气度。

    “那您有到底是为什么大费周章来海蓝?”

    “原因很复杂,我长话短说。”莱昂内尔身体倾向安托尼奥说道:“我现在已经压制不住联省陆军的少壮派了。只要你们出兵塔尼里亚,联省陆军就会以此为借口对维内塔出兵。”

    “理由?”

    国务秘书都快急死了:“那群疯狗要什么理由?联省陆军一直想要让联盟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你难道不清楚这一点吗?而且借口还不是一找一大把?诸共和国的外交权上交联盟政府,维内塔根本就没有宣战权!你们已经违反了《主权宪章》!”

    “请等等。”纳尔齐亚伯爵好整以暇地说道:“根据我对贵联盟的了解,各加盟国是否拥有宣战权是一个有争议的事项,《主权宪章》并没有详细规定……”

    “有争议就够了!”莱昂内尔粗暴地打断了对方。

    纳尔齐亚伯爵微笑着一摊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国务秘书飞速的补充道:“还有,塔尼里亚现在也分成了几股势力,其中一伙和联省陆军走得很近。如果你们出兵后,塔尼里亚群岛直接成了联省第八个省你们怎么办?维内塔执政委员会能忍得下吗?那时候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安托尼奥皱着眉头说:“大塞纳斯国家最早是内德元帅的想法,联省陆军的确继承了这个理念,但不至于丧心病狂要为此和维内塔大打出手。”

    “幼稚!你难道不知道联省陆军是什么样吗?国中之国!联省陆军里确实有理性派,但维内塔和联省的摩擦越严重,理性派的声音就越微弱,主战派的话语权就越大。所以维内塔要给我们这些理性派一些转圜的空间,如果维内塔和塔尼里亚开战,联省陆军中理性的声音将会荡然无存。”莱昂内尔激动地说。

    “可是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维内塔陆军和联省陆军不一样,维内塔陆军的统帅权在执政官手中。您应该去找德贝拉执政官。”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联省的主战派在军队,可你们维内塔的主战派是在政府!联省有人想要把联盟变成集权国家,你们维内塔难道就没有想分裂联盟、让维内塔共和国从联盟中独立出去的人吗?”莱昂纳尔拿出了国务秘书的口才,滔滔不绝道:“我们两国内部都有人想要靠内战解决问题,而且更危险的是,他们都觉得自己胜算很大!”

    一旁的纳尔齐亚伯爵又不紧不慢地插嘴道:“我觉得国务秘书阁下说的很对。实际上,如果没有陛下给你们的军事压力,贵联盟内部恐怕早就大打出手了。而现在我们被北面的诺曼人牵扯住,在某些人看来正是好时机。”

    安托尼奥干脆地问莱昂内尔:“国务秘书阁下,您来找我究竟是何意?”

    “避免内战!”莱昂内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个恐怕我无能为力。”

    “你能。”

    “我如何能?”

    莱昂内尔语出惊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发动兵变,解除德贝拉执政官的权力,解散议会,成立临时军政府。你的军团是海蓝城附近唯一一支部队,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你。”

    安托尼奥拍案而起:“您在说什么疯话!”

    “还有第二个办法。”莱昂内尔满眼血丝,情绪癫狂地说:“由维内塔出兵清洗联省陆军,改编联省陆军架构,把统帅权拿回联省国会。有我支持你们,陆军里的主战派掀不起什么风浪,可以一次性把他们全宰了!以绝后患。”

    “越说越离谱!这不就是内战?”

    “长痛不如短痛,大内战不如小内战,今天流一点血总比将来血流成河好!”

    安托尼奥抓住国务秘书的胳膊往外走:“请您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听到这些疯话,我当您今天没来过。”

    然而谁也没想到,莱昂内尔国务秘书这个比安托尼奥还要高大的男人突然失声痛哭。连一直在看戏的纳尔齐亚伯爵都目瞪口呆,更不要说安托尼奥还有暗门后的温特斯了。

    “我没有办法了!你懂吗?我是没有办法了!我眼睁睁看着诸共和国要被血海淹没,却没有任何办法!塞纳斯联盟要完了!联省共和国也要完了!你们维内塔也要完了!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为什么要向这个伪帝的狗腿子求助!”歇斯底里的莱昂内尔伸手指向纳尔齐亚伯爵:“我藏在船舱里从圭土城偷渡到海蓝来见德贝拉,就是因为在维内塔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可是晚了,海东港被烧之后就晚了!完了!全完了!”

    这位联省共和国首席公务员无力地跪在地上,捂着脸痛哭流涕。

    暗门后一直看着这一切的温特斯突然觉得他特别可怜,但又觉得他是个疯子。

    “塞尔维亚蒂先生,书房里怎么了?”珂莎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看来刚才那番动静把她给惊动了。

    “没什么。”安托尼奥答道:“让仆人们都回家,把艾拉和索菲亚小姐请到楼上去。”

    珂莎没有再过多问,只是轻声回答:“好的。”

    安托尼奥和纳尔齐亚面面相觑了一会后,莱昂内尔突然停了下来。稍后,他站起了身,整个人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激动和疯狂在他的脸上消失了,国务秘书现在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是一尊冰冷的石雕。

    与刚才的反差之大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抽出了他原本的灵魂,又塞进去了一个新的。

    莱昂内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托尼奥,用冷峻的语气说:“塞尔维亚蒂少将,你是个合格的军人,但你没有牺牲一切改变历史轨迹的觉悟,也没有推动变革的勇气和决心,更没有看破命运的智慧。

    我昨天和德贝拉执政官见了面,今天和你见了面。你和德贝拉是同类,德贝拉被民意驱使着,你被责任驱使着。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在来见你之前我就知道结果是如何。但我依然来见你,因为如果你能记住今天我说的话,也许可以让毁灭来的晚一些。”

    如果是在其他场合有人和安托尼奥说这种话,那他一定是想要一场决斗。可是国务秘书现在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攻击和侮辱的情绪。

    话一说完,不管安托尼奥有没有听懂,莱昂内尔重修戴上了兜帽,径自走向了书房的门。

    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头,依然平稳冷静地对安托尼奥:“我助手和挚友马拉先生作为我的密使来维内塔见德贝拉执政官,但却全无音讯,显然已经死了。你找到他以后,请把他的骨灰捎给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拉开书房门走了出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安托尼奥和纳尔齐亚伯爵两人。纳尔齐亚愣了一会,歉意地对安托尼奥点了点头,追了出去。

    直到两人走远,温特斯才从暗门中走出来。

    “那人是联省国务秘书?”温特斯不敢置信地问。

    安托尼奥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不就是个疯子吗?”

    安托尼奥沉默了一会,答道:“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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