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520年,春。
天空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料峭春寒冷彻骨髓。
一名高瘦、严肃的老人正独自骑马离开无虑宫,虽然眼中的疲倦几乎无法遮掩,但老人依然把腰杆挺得笔直。
他即将启程前往山前地,全权负责平息叛乱、肃清逆党、恢复帝国权威。
在那里,他要对决他曾经的侍从、门徒和封臣——托尔梅斯的内德。
只有被浓烟呛醒,人们才会思考:最初的那粒小火星是什么?
一声辱骂?一记耳光?一起私人仇杀?
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叛乱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
不仅整个弗斯兰德公爵领正熊熊燃烧,就连维内塔公爵领那些自治城市也在蠢蠢欲动。
必须要尽快扑灭这场大火,否则遮荫山脉以南的领地都将化为灰烬。
但一个难题横亘摆在他面前:他的兵团驻守在帝国北疆,而烽烟四起的山前地却位于帝国版图最南端。
海运几乎被掐死。叛党的桨帆船从塔尼里亚群岛出发,发疯般破袭帝国的海上航线。
而皇帝的舰队两年前在一场同弗莱曼苏丹的海上决战中全军覆没,至今仍未恢复元气。
他的士兵唯有用双腿跨过整座帝国、翻越高耸入云的遮荫山脉,才能最终见到他们的敌人。
……
帝国历559年1月12日,杰士卡大队从双桥军营出发,那时队伍中只有百十辆双套大车。
六天后,辎重队抵达边境小镇马头坡,行驶在土路上的大车数量已经超过两百辆。
其中只有不到一半属于军方辎重队,其余都是沿途加入辎重队的商贩、掮客和投机者。
想要区分很简单:辎重队用的都是双套四轮马车;而民间大车五花八门,两轮、四轮、骡车、驴车……甚至还有慢吞吞的牛车。
……
后勤被阿尔良公爵定义为“调兵遣将并使之得到补给的实践艺术”。
听起来轻飘飘的“调遣”和“补给”两个词,做起来难如登天。
为了将他的兵团从北疆调遣至塞纳斯海湾,阿尔良公爵精心规划了一条运兵路线,即后来大名鼎鼎的“屠夫之路”。
屠夫之路自帝国北境要塞磐石堡出发,沿途经过二十余座帝国重镇以确保补给,最后通过瓦恩库什山口翻越遮荫山脉,抵达塞纳斯海湾。
阿尔良公爵提前派遣工匠,沿途修筑营地、拓宽道路、架设桥梁,并按照每日行军距离设置补给站。
军靴践踏泥水的脚步声、长枪互相磕碰的撞击声、疲倦的士兵在沉默中行进……许多老人谈起这些仍然历历在目。
正常情况士兵每天可以在屠夫之路上行进22公里,强行军的每天可以行进37公里。
前后两次征讨,帝国经由屠夫之路向南方调遣的士兵超过十万名,期间没有因为补给出现任何减员。
不计其数的军需物资也是通过在这条路线补给平叛军队。
不过屠夫之路最后造成的最大影响不在于军事,而在于民生。
因为连接二十余座大城,且沿途设有营地和补给点,许多商人开始经由这条路线运输货物。
名为“屠夫”的道路最后却为沿线带去繁荣,这大概是它最初的规划者也不曾料想到之处。
……
虽然诸共和国军人今天不愿承认,但实际上联盟军队的战术、编制、训练等体系都是从“屠夫”阿尔良那里学来的。
没什么可丢人的,能从敌人身上学习知识是一项可敬的本领。
例如现行的方阵战术,就是由屠夫的长枪重戟方阵改良而来:增配火枪手以弥补枪戟方阵远程火力贫弱的缺点,并保留少量精锐剑盾手反制笨拙的超长枪。
帝国历520年阿尔良公爵带兵平叛,那时的“南方叛党”还只是一群商人、工匠和农夫——乌合之众。
待到八年之后“疯子”理查御驾亲征,疯皇所要对付的敌人已经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联盟军队的后勤体系自然也是师承屠夫,主要学到两点:
第一,尽可能就地补给;
第二,补给线沿途设置营寨。
同时学到一个教训:不要让闲杂人等随营。
像帕拉图共和国与赫德诸部的战争,军需官会尽可能从赫德人手里征收物资,后方到战区的输送则由军队和私人同时负责。
军方辎重队运力有限,尽可能只装载枪炮、火药这类前方难以补充的物资。
而例如面粉、食盐、副食品这类物资,军需官会很乐意从商贩手中高价收购,并且用战利品折价支付,个别时候甚至会“预支”土地指标。
往往只需一来一回,商人就能赚到盆满钵满。即便是土地指标,也可以轻松转手卖掉。
所以每次军方辎重队出发,都会有大批商贩、掮客、投机者同行。他们跟着辎重队既是因为从众心理,也是希望能得到一些保护。
……
“听好!你们的安全自行负责!一路上所有风险也需自行承担!”明天即将跨越界河,温特斯正在给随队的闲杂人等宣讲政策:“任何非辎重队马车不准混入队列!我们走在前面,你们在后面跟着。跟得上就跟,跟不上掉队也没办法……”
少尉站在一块石头上,讲得口干舌燥。面前的人们沉默地听着,这些规矩大家也都了解。
难听的话说了一大堆,温特斯把好消息放到最后:“但是杰士卡中校允许你们进入沿路营地休息!宿营时严禁进入辎重队营区,违令者以刺探军情论处!”
人群的情绪有了一些起伏,负责辎重队的军官没几个喜欢这些蹭保护的平民,大部分情况为了安全都严禁他们入营夜宿。
像杰士卡中校这样允许闲杂人等进入营地的军官倒是少见。
……
瞥见温特斯回来,杰士卡中校随口问:“跟他们讲完了?”
温特斯点了点头。
因为有过护送狼镇车队往返热沃丹的经验,温特斯算是比较得力,所以杰士卡中校什么破事都让他去干。
“光说没用,敢跟着来的不是胆子大就是贪心,大多数两方面都有。得收拾几个想浑水摸鱼的混球才能震住他们。”
“那您干脆不让他们进营不就行了吗?”温特斯反问。
“让他们进入营地,才能更好管住他们。”杰士卡中校回答:“况且他们也不容易,能照顾尽量照顾一些。”
……
冬季的白天很短,必须抓紧时间行军。
天空才刚蒙蒙亮,值星的十夫长便用力敲响铜钟。
敲钟之前贝里昂就已经醒了,他前一天晚上在镇上买了羊奶和鸡蛋。
当温特斯穿好军装、掀开帐篷的时候,贝里昂把热好的羊奶、面包和熟鸡蛋端了进来。
贝里昂现在是少尉的勤务兵,原本与他同帐的杜萨克们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骑兵,少尉便干脆把铁匠留到身边做了卫士兼勤务兵。
原本沉寂的军营活了过来,民兵纷纷疲倦地爬出帐篷,抻个懒腰开始弄吃的。
勤快的人还煮点热汤喝,懒得动弹的家伙干脆只吃冷面包。
不得不说,贝里昂当上勤务兵后,温特斯的伙食条件可是大大改善。连带巴德和安德烈也受惠,两人现在天天找温特斯蹭晚餐。
大队人马还在忙碌,安德烈和他手下的五帐骑兵已经准备妥当。
有好友赞助的金条,切利尼少尉阔绰地定做了一套帕拉图骠骑兵军官制服————在枫石城最好的裁缝那里。
别看一口一个“日羊佬”,但切利尼少尉对花哨的骠骑兵军服可是喜欢的很。
温特斯和巴德还在穿陆院学员制服,安德烈已经迫不及待换上帕拉图军装。
“骑兵,说不得那天就要死。”切利尼少尉是这样说的:“不穿得好点,不亏吗?”
不过他特意选了红色腰带、蓝色滚边——维内塔军旗的颜色。堪称“帕拉图军装穿在身,我心依然是维内塔心”。
切利尼少尉身穿花哨的夹克、头戴高筒皮帽,在一群杂衣民兵中鹤立鸡群,尤其显眼。
同中校打过招呼后,他便带领手下的轻骑兵先行出发探路。
作为战略上的进攻方,帕拉图军队目前使用一条固定的补给路线,路上每隔十公里左右便有一座设防营地。
十公里,是大车的每日行进距离。
士兵可以一天徒步二十到三十公里,但大车能跋涉十公里已是极限。
传统四轮农家马车,车体本身就极为笨重。前轮小后轮大,转弯半径超大。
没有差速器、没有悬挂、也没有轴承,因此很容易坏。载人马车还能装上皮带悬挂架,但载货马车可没法用。
安德烈的职责便是探明这十公里内的情况,并通知前方营地做好接待准备。
等其他民兵吃过东西、收起帐篷、整装待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杰士卡中校也不废话,直接下令开拔。
离开马头坡镇,杰士卡大队就将跨过界河,踏入“无人区”,所有人心中的都难免有些紧张。
蒙塔涅少尉打头,双套大车一辆接一辆驶出军营,巴德少尉带着一队木匠和几辆空置大车收尾。
马坡头镇是个很繁荣的城镇,常住人口有上百户人家。辎重队经过镇中心,引得不少镇民站在路边看热闹。
其中许多男女脸上笑容洋溢,马上的温特斯和扛着武器的民兵们挥舞某种纸张。
“这是什么意思?”温特斯放慢马速,问车上的老神棍:“挥舞纸张?这是本地什么习俗吗?”
瑞德拉开窗帘打了个哈欠,撸着幼狮哂笑道:“哪有这种狗屁习俗?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全体帕拉图人的习俗。”
……
老托钵修士坐的是专门载人马车,配备皮带悬挂架,一点也不颠簸。车厢里加装炭炉、四壁钉着毛毡。此刻车外寒风刺骨,车内却温暖舒适。
区区一个百人队居然有两位随军神父实在太奢侈,现在卡曼教士和瑞德修士已经正式成为杰拉德大队的随军神父。
也不知道老神棍哪来的本事,辎重队里无论是民夫、车夫还是那些蹭保护的小贩,现在都把他当活圣人供着。
温特斯估计万一老头哪天挂掉,车队里的信徒能为抢他的遗体血流成河。
不过也正因如此,众人对于老修士独占一辆马车并无异议。老神棍乐得舒适,温特斯想藏小狮子,二人算是一拍即合。
……
“什么意思?”温特斯疑惑不解地问:“什么帕拉图人的习俗?我怎么听不懂?”
“你不懂?”瑞德修士挑起眉毛。
“不懂。”
老修士微笑问:“你知道他们挥舞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们挥舞是帕拉图人这三十年来能把赫德诸部打到屁滚尿流的秘诀。”
“这话什么意思?”温特斯愈发疑惑。
“小子,那是债券!战争债券!”老修士的笑容意味深长:“你的军饷、你的武器、这场战争燃烧的金币……全是从这里来的。你们输了,那就是张废纸。但如果你们赢了,废纸就会变成土地、奴隶、真金白银!他们对你挥手?他们是在盼着你打胜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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