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疯了——帕拉图人确信这点。

    特尔敦部已经不分主攻还是佯攻,三面围住桥头堡硬打。

    二十多个千夫队轮番上阵,蛮酋亲自带领卫队督战。

    溃逃的赫德人跑不出几步,便被乱箭射杀。

    往前上是死,往后退同样是死,蛮子也红了眼。

    前边的拒马桩还没清光,后面的人抬出粗制滥造的木梯就要硬冲堡墙。

    最初他们还试图囊土填沟,但那样实在太慢。

    于是蛮子干脆把人尸、马尸直接推进堑壕,木梯绑上盾牌就是桥。

    说到底这只是一座临时堡垒,墙高、壕深都不足。

    靠叠尸战术,赫德人迅速填出“道路”,紧接着云梯便搭上堡墙。

    三面受敌,帕拉图军的压力顿时猛增。

    全靠四名百夫长轮流带兵出堡反击:杀伤墙下之敌、冒着箭雨清理堑壕内的尸骸砂土,赫德大军才没能登城。

    成果显著,代价也同样巨大,因为赫德人绝不肯放过同帕拉图人近距离搏杀的机会。

    每次出击,都有超过五分之一的人无法再回来,还有同样多的人负伤。

    四名百夫长里,温特斯和巴德接连挂彩。若不是身披重甲,他们真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次。

    萨努少尉——温特斯的海蓝同乡——被当头一记页锤打得昏死,他的人拼了命才把失去意识的少尉抢回来,但萨努已丧失作战能力。

    奥蒂巴中尉不幸被一箭贯穿左腋下,还没等送到卡曼神父处救治,中尉便已身亡。

    堡垒内的尉官五去其二,只有炮兵军官梅森留在最安全的地方,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此刻,梅森是这座土垒内最宝贵的人力资源。

    四角棱堡和门前三角堡上,枪炮声一刻都不曾停歇。

    火枪兵的脸和手被熏得满是黑灰,仿佛刚从煤堆里爬出来。

    提前准备的发射药已经用尽,往枪管里倒多少火药现在全凭火枪兵的手感。

    如此一来,事故便在所难免。

    战斗中接连有火枪炸膛,不幸的火枪手被迸裂的枪管碎片直接打死。

    侥幸活命的人,脸和手也被炸得血肉模糊。

    士兵们对于火枪愈发恐惧。

    战友的惨叫还在耳畔回响,令他们不敢仔细瞄准,越来越多的火枪手胡乱把枪放响就算完事。

    温特斯心一横,干脆撤下二十名最熟练的火枪手,让他们专门负责给其他人准备发射药。

    因为铅弹也早早被打光,于是战场上出现这样一番奇景:前面枪炮响个不停,后面的人则在忙着熔铅铸弹、分装火药。

    以至于铅子交给火枪兵时还带着温度。

    而又因为缺少木筒,火药匆匆拿草纸胡乱一包便送上堡墙。

    有一名火枪手为图省事,不顾重复利用纸包的命令——因为纸张有限——用牙在纸包上撕开小口子,倒火药进枪管。

    按射击流程,接下来应当用麻布片包裹铅弹送入枪膛。

    可还是图省事,这名火枪手急中生智,直接用纸包住铅弹,拿通条往枪管里硬捅。

    如此一来,又省出裁布的时间。

    两项小小的改进,火枪装填速度得到显著提升。

    见这样又快又省事,那名火枪手的同帐袍泽也有学有样。

    随后,越来越多的火枪手开始效仿。

    后方发现包火药的纸越来越少,赶紧向蒙塔涅少尉汇报。

    得知有人故意毁坏纸包,正在缝伤口的温特斯勃然大怒,抓起马刀,大步流星直奔垒墙。

    缝伤口的针线还在他腿上挂着,来回晃荡。

    “针!大人!别踩到针!”军医惊慌失措地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百夫长。

    暴怒的蒙塔涅少尉只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胆敢毁坏“军械”,然后亲手收拾他。

    可当温特斯看到这套[纸包药]的装填流程时,他的怒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很快,温特斯便找到最先发明这套流程的火枪手。

    胆战心惊的火枪手被带到“血狼”面前——他不知道面前的百夫长究竟叫什么,只知道这个绰号。

    火枪手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运气再好也躲不掉一顿鞭子,但是气氛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火枪手忐忑不安地低着头,悄悄用余光打量血狼。

    血狼坐在空火药桶上,左腿架在另一个火药桶上,理发匠在给他缝合腿上的箭伤。

    “请问你叫什么?”对方开口。

    比起火枪手听过的种种传闻,血狼的声音倒是意外温和。

    但火枪手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涅米。”

    “你不是狼镇人,对吧?”血狼倒吸一口凉气,缝针显然很疼:“狼镇人我都能叫出名字。”

    “不是。”

    “你也不在我的百人队,对吧?我的人,我差不多也能叫全。”

    “不在。”涅米感觉自己的命应该是捡回来了:“我在奥蒂巴长官的百人队。”

    “哦。”血狼神情有些黯然,他又问:“撕纸包、拿纸包当弹托,是你最先开始的?”

    涅米的心脏瞬间缩紧,他吞下一口唾液,支支吾吾地说:“禀长官,我……我也不知道……”

    看到对方手足无措的模样,温特斯估计自己没找错人。

    “你做得很好,把你叫来是要嘉奖你。”说是要嘉奖,可温特斯把全身上下摸遍也没找到钱。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我今天没带钱,以后再给你”云云。

    环顾四周,温特斯灵机一动,抓起马刀递给涅米。

    看到血狼伸手摸刀,涅米吓得一抖,随后他发现血狼是要把马刀交给他。

    “不不不。”涅米连连后退,拼命摆手。

    “有什么不能要?”温特斯解释道:“这刀鞘上有镶金,刀本身也是好刀。我今天没带钱,先拿这柄马刀押给你。等这仗打完,你拿着它来找我。要是我死了,你就把这刀留下。总归不让你吃亏,你看怎么样?”

    “不行,不敢要!这个不敢要。”

    “欠债要给抵押,天经地义,拿着。”温特斯把马刀塞给涅米:“带着你的同帐战友,去教其他火枪手,把他们都教会。我去给你们再弄点纸来。”

    ……

    “你要干嘛?”卡曼神父抱着对开本,警惕地看着温特斯,步步后退:“你别过来。”

    “暂时征用。”温特斯步步紧逼,信誓旦旦地承诺:“等回帕拉图,我再买一本还你。”

    “我这可是对开本!”卡曼大怒——年轻的司铎还是首次朝温特斯发火。

    [注:对开本即把整张纸对裁后装订成书,相当于我们所谓的四开。通常都是最重要的文卷]

    “对开本好!纸多,质量又好。”

    “你疯了?这是经书!你的兵敢把经书书页塞进枪管里?”

    “没关系,你不说他们就不知道是经书。”温特斯认真地回答:“他们不识字。”

    “你别拿这本,这本是手抄卷。”卡曼退到帐篷角落,已是无路可走,他哀求道:“我给你找别的书,全都给你,这个对开本给我留下。”

    “经书也给我?”

    “经书也给你。”

    温特斯考虑片刻,点点头:“可以……不过如果有需要,我还是会再来拿的。”

    ……

    正当温特斯再疯狂搜罗纸张时,垒墙上的梅森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在此之前,梅森最害怕的是大炮炸膛。

    火枪炸膛不过死一两个人,大炮炸膛能把三角堡上的人全部清空。

    所以梅森严格控制大炮的射击频率,亲自监督冷却过程,并且所有的发射药都由他亲自称量。

    但是现在比起炸膛,更大的问题是火药。

    火药的消耗速度比梅森预计的还要快,储备的火药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炮弹也不够,实心弹早就打光,而且来不及回收。

    现在都是拿铅子当霰弹用,不仅浪费,还会挂铅。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等天黑,桥头堡的火药就会耗光。

    没有火药,赫德人就是靠数量堆,也能把帕拉图人堆死。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近似一种私人恩怨。没有人在意最初的原因,双方只想着一件事:把对方彻底杀死。

    杰士卡部这座小小堡垒就像磁石,牢牢将成千上万赫德骑兵吸住。

    特尔敦部的意志惊人坚韧,他们一波接一波攻向桥头堡。

    拒马被拔除、壕沟被填平、胸墙尽数失守、云梯已经能架上堡墙。

    而梅森毫不怀疑他们能把这种攻势维持到日落。

    还有行动能力的几名军官紧急开会,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计划必须要改变。”

    桥头堡后门悄悄开启,一名杜萨克轻骑疾驰而出,直奔北汇流河南岸。

    当轻骑返回时,随他回来的还有安德烈亚·切利尼带着的骑兵队,每名骑兵的马背上都驮着两桶火药。

    近百名骑兵中,有一位身着普通士兵盔甲,但两鬓已花白的老兵。

    老兵一进堡垒,径直走向位于堡垒南墙的大队指挥部。

    迈入大队指挥部时,老兵愤怒大吼:“杰士卡!你好大的本事!”

    独眼的中校从椅子上条件反射般弹起。

    塞克勒将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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