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时,银河迢递,明月清浅。席泠白日被殴,乱拳打得胸口似堵着口气,叫风一吹,好一阵要命的咳嗽。

    箫娘隔墙听见,心也跟着紧了几番,又几番踟蹰、几番不安,终究搁下针线,擎灯走到这屋里来。

    帘子刚丢,便跟来喁喁唠叨,“这夜里,灯又昏,你不睡,写哪样呢?有什么要紧文章,明日再写嚜。”

    见席泠仍悬笔不看她,她蓦地恼起来,“真是好气人的怪脾性,人的话你不听,自己又不讲话!”她一把夺了笔,下巴往床上努一努,“去睡着,叫我瞧瞧脚怎么样!”

    席泠不欲招惹她,便丢下文章,倒入帐。箫娘将他裤管子撩起来,左脚脚踝有些肿,坚实的小腿生了好些浓密的毛发。

    她还来不及脸红,就瞧见还掩着好些淤青,唬了一跳,“哪里摔的能摔得这样呀?”

    他胳膊枕在脑后,抬眼满不在乎地笑,“撞墙上了,往后一跌,又碰着快大石,再往下滚了好几丈远,磕磕碰碰的,就弄得这样了。不要紧。”

    箫娘四下里找药膏子,“我记着你爹从前放了个跌打的膏子在哪里,我翻翻。”未几翻出来,往他小腿上搽抹,频频抬眼嗔他,“又不是孩子了,走路也不看着些。”

    席泠半晌不讲话,把脉脉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半截粉颈,再开口,却把话锋拐得八千里远,“喜欢么?”

    “什么?”箫娘温柔的掌心匀着他的腿,懵懂地眨着眼。

    “那支分心。”

    “噢,”她恍然大悟,嗤嗤笑起来,“喜欢嗳,模样倒好,分量也足。没几日是隔壁陶家姑娘的生辰,我那日戴着去贺她,也不丢你的脸面么。我这个人呢,就是差些首饰装点,衣裳穿得好些个,首饰戴些个,也比那些女人不差哪里。”

    席泠再陷沉默,箫娘窥他的眼,未察觉半点嘲讽与轻蔑。她一高兴,便狠狠往他腿上拍了一巴掌,“啪”一声,席泠吃痛,陡地拧了眉。

    她又忙搓搓他的腿,陪着绚烂的笑脸,“我儿,你等等再睡,我往何家讨点子药酒来,那脚踝不搽搽,明日肿得老高!”

    她点了盏纸糊的灯笼,摇裙而去。席泠躺在枕上,腿上被她搓得热乎乎的,热涌往上侵袭。

    他歪着脑袋看门帘子,那抹裙在帘落前,像迤逗他的一尾鱼,俏皮地滑去。

    又滑来晨曦,满目残红渐褪,春嵌在佳人曲,妙回音。

    晨起用罢早饭,何盏换了衣裳,欲往衙门里去,蓦地被他父亲叫往书房。屋里笔砚潇洒,琴书雅致,瘦竹清幽,何盏拜礼请安,倚窗而坐,听何齐吩咐:

    “这几年,朝廷大力推行‘一条鞭法1’,今年还如往制,照旧收粮食。各地里长收缴粮食上来登记造册时,你顺便将次年施行‘一条鞭法’的税制告诉他们,另外你们上元县的田地丈量,也应尽快登记造册。”

    何盏郑重颔首,“前几日县衙门集议就是商榷这件事,今年的粮收上来,儿子造册时,会嘱咐各地里长向百姓详细解说。”

    说到此节,他稍顿了顿,“父亲,今年倘或是最后一次收粮,只怕仇家益发不会松手。”

    “我心里有数,他不松手,倒好了,贪墨的数目越大,捅到京师,自然有他的好果子吃,还怕他不伸手呢。只要他伸手,我这里便密告南直隶户部,户部侍郎闻新舟正与仇通判的岳丈有些嫌隙,必定送呈京师。”

    何盏豁然一笑,拍了拍官帽椅扶手,“正该趁此时机整治整治这些贪官才是!”

    何齐静含一丝笑,吩咐他出去,不想刚出二门,听跟前小厮说起昨夜隔壁箫娘来讨药酒之事,又折转后门,去瞧席泠。

    进门赶上席泠要往儒学里去,何盏便弃马不骑,与他一道由秦淮河那头过去。路上问起伤势,席泠将昨日那场遭遇说给他,略微摆手,“倒没有要紧,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何盏闻听始末,心内大惊,“依你说,不过是几个打手,受人钱财寻衅报复,可你脾性虽冷,却待人有礼,又不曾得罪谁,会是谁指使呢?”

    “我想,大约的白丰年。”席泠轻轻吐息,好似无怨无恨。

    何盏却为他满腔愤恨,腮角咬得稍硬,“是了,除了他,还有谁能与你结怨?一定是他!你放心,我往衙门里叫了郑班头,请他来问话,必为你讨个公道!”

    谁知席泠轻轻莞尔,摇了摇手,“多谢你,白丰年小人德行,你就是请了他来,他也断不会认。何况他上头还有位陈通判,切勿为这点小事,得罪了你头上的人。”

    可那何盏却是少年意气,不肯听劝,到衙便遣郑班头拿人问话。

    白丰年果如席泠所言,抵死不认,反在衙内讽了何盏一通:“无凭无据,何主簿就说我买凶伤人,这是哪里的说法?你仗着父亲在应天府为官,要替朋友出头,可我白某人!也有功名在身,岂容你随口污蔑?”

    恨得何盏咬牙切齿,奈何确无凭证,连几个打手还未抓到,只得任他狂妄。

    那白丰年心胸狭隘,也窝了满肚子的气,一扭头,打点了些东西往陈通判府上拜访了一番。没几日,何盏果然被这陈通判“提点”了几句,益发气恼。

    倒头来,还是席泠宽慰他,“谢你为我讨公道,只是如今你也涨了见识,当今世道,公道不在律法,更不在公堂,是在财势。”

    说这话时,他背立窗下,阳光越是满渡他玉山一般的轮廓,就越显得他背影漆黑。

    何盏看不见他的脸,可闻听他似嗟似叹的声线、好像有什么在逐渐落空,与往日甘于现状的淡泊相比,又隐约添了一丝阴鸷的不甘。

    后来检算,大约他就是在这一刻开始慢慢发生改变,或是更早以前,何盏已无从追溯了。

    却说席泠被殴打之事不了了之后,不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席家只得两口人单过,箫娘做了好些月团饼,使席泠往何家送些,何齐欢欢喜喜要赏他,他只拱手相辞,干干净净打个空手回来。

    倒是箫娘往陶家送去,绿蟾瞧那饼上是白兔抱月花样,十分喜欢,拉着她榻上坐,“你的手到巧,这样的模子哪里做来?”

    “往前在吴家,他们家就有这模子,我说出来,使泠哥儿画了,拿到铺子里请师傅雕刻的。”

    绿蟾又笑,使丫头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酥油牛奶来,那面上浮着香馥馥的一层油脂,箫娘忙不迭吃了,绿蟾见她爱吃,便把自己那一碗一并让她吃,“中秋过后,便是我的生辰,你若得空,也过来坐坐,大家说说话。”

    箫娘连声应答,得了两匹料子、两坛子葡萄酒、并二两银子,高高兴兴回家。

    这里把给绿蟾做的鞋收了针线,拿一两银子,走到正屋里卧房里招呼席泠,“我儿,你往街上买些肉蔬,买条鱼、买鹌鹑、再买只肥鹅,夜里筛了酒你吃。”

    往前十几年,节下席慕白不是在窑子里,就是在赌桌上,席泠则独坐书房,像此刻一样,游笔写文章,不甚在意,“你我二人,何必麻烦?”

    “大节下不麻烦,还哪个日子去麻烦呢?别犯懒,我在家做个鹅油烫面蒸饼你吃。”

    席泠悬着笔看她,倏地笑了,“你一向这样?”

    “哪样?”

    “分明孤苦无依,还非得装得有个家样子?”

    箫娘撅得嘴高高的,“什么孤苦无依?咱们俩不是相依为命?大节下,未必我做了你老娘,只晓得叫你领了薪俸交到我手上,却连口好饭也不舍得给你吃?说得我也太心黑了些。”

    悬着的笔尖坠下来一滴墨,席泠的心仿佛干燥的白纸,有点滴洇润。他收罢纸墨,接了银子,刚转过背,蓦地又被箫娘喊住。

    她掣着他背上一块衣料给他瞧,“哪里磨来?破了个洞你还不晓得,就穿在儒学里那班秀才眼前晃来着?脸面也丢尽了,换下来,我往上头绣个花样补好,保管瞧不出。”

    她碎碎叨叨,没完没了,席泠觉得耳根子聒噪得很,像将将溜去的夏天,吟蛩喧嚣,太阳照得人心里也跟着有些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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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条鞭法:由明代万历时期张居正推行的赋税徭役制度,该法规定: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及其他杂征税务合为一条,征收银两(从前征收以粮为主),案亩折算缴纳。(本文架空引用,请勿细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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