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扇落几片败叶, 被风卷过掉漆的黑院门,往这院门走出一步,就是富贵荣华;后退一步, 则仍旧是清贫如洗。箫娘却在这两者间,迟迟拿不定主意。
有什么可拿不定的呢?怪了, 她这一生, 图的不就是个安稳享乐?此刻旧爱与富贵皆唾手可得,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么一想,箫娘往前挪了半步,朝华筵挑挑下巴,“你略等等, 我换身衣裳跟你去。”
俄延半日,换了身好衣裳, 鸦青的绉纱对襟褂子,宝蓝的潞绸百迭裙, 月魄的抹胸裹着她轻微起伏的胸口,贫瘠胸口上两片锁骨格外突出,仿佛她潦倒沉重的半生, 就要迎来新的转折。
华筵请了软轿, 箫娘坐在里头, 从河边走。时近正午, 两岸行院渐渐沸腾,笙笛不绝,荣华无止, 小轿挤逼着穿过喧嚣路人, 钻进长长的旧花巷。
旧花巷比乌衣巷长了许多, 里头宅院比邻, 青瓦绵延。仇九晋就等候在一处院墙底下,门前匾上题的是“赵宅”。
他领着箫娘往里进,一路说起:“这赵大人是顺天府人氏,早年在南京任过职,买了这宅子。前年调回顺天府,阖家跟着回去,往后就不再来了,空出这地方没人住,正想着出售。”
迎门进去,中间便是大大个场院,两面苍树翠盖,梧桐满地,苔痕斑驳。走上前,立着间大厅,陈设齐全,只是有些落灰。
穿过厅房,后头隔着院墙,开着月洞门。门下进去,两面游廊,通着山石叠嶂的园子,池塘水榭一应都有,园子那头隐约见花墙半掩,墙内几间屋舍。
仇九晋睐目窥窥箫娘,“你瞧着如何?”
箫娘两个眼看顾不过来,忙了这头花架,又忙那头莲池,真是个神仙洞府,蓬莱仙洲,是她梦也做不出来的宅子。她扶着曲径旁的一块太湖石,崎岖坎坷的纹路,顺着下去,就是一座逍遥窟。
她无比迷恋这富贵王堂,连看也没空看仇九晋一眼,“你瞧着呢?”
他穿着白里玄色纱的圆领袍,举止温雅,“我瞧着倒还过得去,虽不比家中地方大,我们二人,倒还将就。外头买几房下人,也住得。我前日来瞧过,今日带你瞧了,你倘或如意,咱们就与那保山定下来,择日搬迁。”
还要买几房下人?箫娘为奴半生,还不曾被人伺候过,心里做梦一般,眼睛应接不暇地往各处呼扇。
这厢走进园后正屋里,见榻椅屏风,髤红家私亮堂堂的,没一处斑驳。她的指端抚过一张梳背椅,兴兴睇住仇九晋,“这宅子多少银子啊?”
“不多,一百两出头,添置些下人与东西,满破花费一百二十两。”
张口就是百把两,箫娘简直有些飘飘然,“要朝你家中伸手么?”
仇九晋踏着门内一片阳光,踅至榻上朝她招手,“这点私财我还有,用不着费官中的钱。”
面面绿纱绮窗间,箫娘像只猫一样走到他跟前,举头把屋子又环顾一圈、又一圈。仇九晋一手托她的手,一手朝屋子各处指点,“那窗户上,届时贴上喜字,通卧房那飞罩上头挂上红绸巾子,那里,坠上红灯笼……”
洋洋洒洒,在他的指点下,屋子仿佛成了片喜海。箫娘置身其中,感到的欢喜,几乎全来自金银迷离。
她很清楚,不论他如何描画,她也只是个尴尬的、进不了宗祠、登不了家门、连户都上不了的外宅。但她似乎不大在意,比起那些虚妄的名,她更想要扎实的利。
她也更在意辛玉台。她笑笑,反握住他的虎口,“咱们在外头置房子,你娘晓得么?辛家又晓不晓得?”
仇九晋顺势拉她在膝上坐,一壁环住她的腰,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我正要与你说这个,我母亲什么性子你清楚,这件事还不能叫家中晓得。免得我不在,她们寻着法子整治你。我想着,等明年辛玉台过门,再告诉家中,届时木已成舟,她们也不能拿你如何。”
闻言,箫娘忽生几分遗憾。她多想瞧瞧辛玉台晓得后的脸色,一定变幻得很绚烂,只要想一想,便有无限快意。
仇九晋原本还担心她生气,眼前见她抹了蜜似的笑,放下心,点点她的鼻尖,“小猫儿,偷笑什么呢?也告诉我听听啊。”
她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如今再听,甜丝丝的蜜线里,似乎纠缠着几缕时过境迁的霉味儿。
到底什么不如意,箫娘说不清,索性不去想它,把目光熨帖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笑着将他摇一摇,“你告诉我,你父亲是六品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隶吏部侍郎,怎的要娶个知县之女呢?”
仇九晋眨了两下眼,面色倏忽有几分倾颓。他羞于提起这段婚姻,特别是在箫娘面前,于是他笑一笑,沉默不说。
“你告诉我呀,到底为什么嘛。”箫娘吊着他的脖子将他复晃一晃。
她这样洁净无暇的性子怎么会懂得官场复杂的利来利往?他想,她只会唱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唱词里,充满了花前月下的绵绵情意,丝毫不染世俗的烟火气。
所以她当然不能理解官如何贪墨粮税,商如何销粮回利;他又是如何牺牲了婚姻,去稳固官与商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
她一定也不能理解,像他这样一个从前总在她面前明志为国的少年,又是为何向凡俗妥协。
他只能避而不谈,紧抱她,好像紧抱从前那个未染尘埃的自己,“打听这个做什么?这些事情与你说不清,辛玉台是陶知行的亲侄女,财势联姻,也不少见。你只要晓得,我不喜欢她,连面也不曾见过,娶她和娶除你的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箫娘懒得深究,反正凭他娶谁,也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她由他腿上起来,打帘子往卧房里瞧瞧。里头春屏如画,秋罗幔帐,是一张雕花楠木架子床,比起家中那张歪了顶的床,好到天上!
帘子还未丢,仇九晋已从身后抱住她,脸埋在她肩上,眼往那张床睇去,“家私都是齐全的,那赵大人走时带不去,你倘或不喜欢,咱们丢了,重新打来。”
“打来又要费多少钱?”箫娘侧来脸,眼底发亮。
仇九晋稍稍惊骇,转到前头来,掐掐她灵翘的鼻尖,“你何时也计较起银子来?”
“不计较,我早饿死了!”箫娘叉着腰瞪他。
瞪得他浑身骨头缝里酥麻出来,便将她抵在飞罩的墙根下,一下一下地亲,由浅至深,舌尖将她软绵绵的唇舔了又舔。
箫娘原是阖着眼,虚晃晃的黄光在她眼皮前隐隐暗暗地变化着,骤然哪里折闪,她陡地掀开眼皮,推搡他一下,“哎唷,这个时候,泠哥儿该回家了,我得回去烧饭!”
她刚转步,被仇九晋一把掣回来,“你给他烧饭?”
“不烧饭他哪里吃去?”箫娘翻翻眼皮,一霎掀去了花前月下的波光,露出市井的烟火气,“他这个时候儒学归家,肚子打饥荒,我不烧饭,他也不往外头去吃,就在屋子里看书,没个白天黑夜的。我回去了,这宅子你看着办,我都听你的。”
话音甫落,她急急抽出手,捉裙而去。仇九晋追到廊下,那月洞门下只剩她遗留的一抹宝蓝,仿佛从他手里流失的一汪清水。
这厢箫娘仍坐轿归家,进院一瞥,冷锅冷灶,席泠果如她所料,没饭就不吃,在屋里看书。
今日却奇,他把卧房的窗户大开,在那张陈旧的榻上捧着书,正对窗台,窗台又对院门。闻听响动,他轻轻抬眼,“哪里去了?”
箫娘呕了口气,捉裙几步走到窗前,“我不在家,你就不会自己寻个哪样吃?再不济,叫你往河边随便哪个窑子里摆饭吃去!饿死你我可不会替你收尸!你们父子俩,就是我前世的冤孽,这辈子朝我索命来!”
言讫,她鼓着腮转步往厨房里去。席泠亦丢下书,跟着出来,围在灶边看她和糙玉米面。
时不时睇她那两片山楂红的嘴皮子,正翕动,“哼,像你们这样的,除了读书,还会做什么?给你丢在荒郊野岭,不饿死才怪了。我不是每日给你些散碎在身上应急么?往街上买个饼吃呀,懒死你算!……”
席泠就在边上一字一句地静听,伴着她身上弥留的一股瑞脑香,好像在把她每一分音容临摹进心里,日后好拿出来怀念。
太阳被箫娘唼喋不休的嘴皮子催倒了西,杏树接近秃绝,剩几片可怜兮兮的枯叶挂在上头,晃眼看,像几只黄碟。
箫娘卖力揉着面,稍稍揉散了髻,抬起胳膊蹭额上的碎发。不防手腕上倏地套上来个什么,凉丝丝的,垂在眼前一瞧,是个泛蓝的细玉镯子,不透,夹着许多絮。
她把眼狠狠一斜,不知哪里蹿出的火气,“做什么?!”
席泠分明嗅见她身上缠缠绵绵的瑞脑香,像把戳人的刀子,将他戳退半步。
但他还是剪着只手浅笑,嗓音又沉又飘,说不清要往哪里落,“你给的散碎,都买了这个,你不是说缺个镯子戴?谢你忙前忙后为我洗衣烧饭。”
金乌西去,照得那镯子波光流转。箫娘本能地换了副脸色,笑嘻嘻推他,“客气什么?为你忙活,应该的!你去屋里等着,我给你蒸馍馍吃,再烧两个菜。今日是外头有事给耽搁住了,那仇……”
席泠陡地转过背,往屋行,将她余下的话拦腰截断,“不吃馍馍,你见天蒸玉米面馍馍,吃也吃得烦了,你烙个饼吧。”
“嘿、给你惯得,还挑肥拣瘦起来!”箫娘在后腕子抵着腰瞪他,他向来不挑吃,做什么吃什么,多一句闲话没有,今日忽地要这要那。
箫娘却怪,并不觉生气,反在他背后笑了,埋首揉面,“吃饼吃饼、给你烧个山药鸡肉丸子汤,就饼吃。”
入夜便院铺梧桐月,席泠将满榻书收了,拈灭烛花,倒在帐里,听见一段昆腔隐约透墙来,唱的是《西厢记》张生夜会崔莺莺那段。
大约是这个缘故,他夜间发梦,梦见箫娘盛装而来,巧描眉黛,淡匀胭脂,坐在他床畔喊他:“泠哥。”喊醒他,又不讲话,欲语还羞地垂了下颌,把下唇轻咬。
席泠晓得是梦,血直冲脑,没个顾忌,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也不讲话。
两个都不讲话,可急煞了箫娘,红着张脸怀里抬出眼睇他,目光软得似盈盈春水,半怨半嗔地,“人家来,你又不说话,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说完,脸愈发红得似颗熟桃。席泠环住她的腰,稍稍踟蹰后,便去亲她两片甜涩的嘴唇,衔在口里磨一磨,嗓音低得缠绵悱恻,“你要我说什么呢?”
箫娘退后几寸,眼睛婉媚地嗔一嗔,“有什么说什么呀。”
席泠想说,最终又三缄其口,引得箫娘指端往他额心轻轻戳一下,“你呀,还真是我的冤家。”
席泠仿佛三魂七魄都聚在那额心一点,叫她一戳,兀的魂飞魄散,浑身只剩乱窜的热涌。
他把她兜倒在枕上,把她安全地罩在身下,温柔缱绻地亲她摸索她,一火如豆,烧在他眼里,又让这火热流淌在指端与舌尖,将彼此都湮灭……
惊醒来时,被褥里热乎乎地湿一块。席泠起来换了被子,再不能睡,就在薄薄的月光里坐在床沿,盯着那堵墙,好像要把它望穿、望断,直望进箫娘阖睡的眼里。
这些不见天日的心事,他都不能说。她有自由的资格,不受任何困扰去选择她要的富贵。但他隐含希望,那些不能说的,她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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