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院墙外, 则是另一番物换星移,人事全非。
将近二更的天渐渐死寂下来,近笛远笙都消散了, 除了簌簌的风雪,天地间只剩仇九晋, 隔在墙外。陶家散了席, 他刻意打后门里出来,就为了隔墙听一听箫娘的动静。
关于他还爱不爱她这个问题,他至今也没想明白。但想念却似一根细细的绳索,时时刻刻勒着他,使他在快要溺毙的日子里, 离死似乎更近了一寸。
她在墙内脆生生的笑声,终于暂时割断了那条要勒死他的绳, 却一转刀尖,又刺在他心里, 把它一片片剖落。他忍不住绝望地想,他还剩几片零落的心,足够去活呢?
华筵侯了半日, 终于也忍不住把白晃晃的绢丝灯挑到他脚下, 低声请, “爷, 夜深了,咱们回吧。”
“嗯。”
管它够几日活,左不过捱一日算一日, 捱着捱着, 无涯的人世总会有个了尽。他转了脚尖, 在风雪里向黑漆漆的夜隐没了背影。
流曳的岁月里, 总免不了这样,有崭新的如斯盛开,就有陈旧的如斯在枯萎。
仇九晋归家已晚,未去向父母请安,一径往自己屋里去歇。那屋里拢共两个丫头使唤,该是未睡候着伺候,谁知屋里却黑灯瞎火的,不闻动静。
华筵怨道:“爷还未归,她们倒先去睡了,明日非告诉管家老婆罚一罚这眼里没主子的奴婢才好!”
“你也睡去吧。”
仇九晋疲态全显,打发他去,推门而入。借着熏笼里的火掌上灯,见小篆兽烟,熏得满屋子暖香。他在榻上呆坐了会,遽然嗅见股淡淡脂粉香。便起疑心,走去撩开卧房的门帘子。
果不其然,床上像是睡着个人,又把卧房的银釭点了,撩开帐一看,是辛玉台睡在被窝里,露着两个水汪汪的眼睛,娇娇怯怯地迎面望来,“爷回来了?可吃了酒?”
“你怎的睡在这里?”仇九晋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就放下帐子坐到床前那张髹红的圆案上,倒了盅茶吃。
玉台坐起来,靠在枕上,芙蓉被从肩罩到脚,密不透风地裹着个诱惑的秘密,“爷成日睡在这屋里,我想这里必定是比那边屋里好了。我也来睡睡,瞧瞧到底有些哪样好处。”
她安的什么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碰巧仇九晋刚冒了一夜风雪,把他的心吹得愈发凉,半点也不想同她歪缠。他呷了口热乎乎的茶,吐出的话却十足十的冷,一缕寒烟飘在他嘴边,“回那屋里去睡,我乏了,要歇息。”
隔着薄薄的鲛绡帐,玉台娇滴滴低婉转眼波,“你一年到头也不往那屋里去一趟,那屋子早冷得冰窟窿似的了。我不回,我怕冷,就在这里睡。”
叵奈仇九晋拔座起来,像是要走,“那你在这里,我往软玉屋里歇去。”
一听这话,玉台刹那横了心,跪起身,柔软的锦背滑在她膝前,几似一并将她的锦衣玉食娇养出的自尊骄傲都丢落,把一个无辜又纯粹的女人暴露在他背后。
她不要脸地把自己奉献出来,恳求他看一眼,“我们是夫妻,你就这样厌嫌我?!我倘或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跟着太太去学、去改的。”
窗畔的月亮一天比一天瘦了,细细的一弯,轻描淡写,像仇九晋的眼睛。他转回背,用这种轻盈而残酷的目光扫过她曼妙的身段。隔着迷蒙的纱帐,她每一条柔软的曲线都显得稚嫩和怯生生,对男人来说,无疑是充满诱惑力的。
但他所有强大的慾念都被身不由己的、一天接一天的日子削得薄弱。七情六欲薄得只剩了一缕想念,系在了席家的墙头,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面对任何波澜壮阔的变故。
因此他微仰着头,露尽个乏累的笑容,“你好不好不与我相干,我怎么样也与你无关。我们最好就像先前,不相扰地过一辈子。”
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已不似从前,还带着对她欺负过箫娘的耿耿于怀。玉台听得出来,他已经就那些事不再怨恨她了,也因如此,这种冷淡就显得比从前有分量得多。
他是完完全全对她不爱不恨不怨,连一丁点情感都舍不得给。玉台记起鸨母说起过,“男人嘛,总逃不过色字当头。凭他什么正人君子,解衣脱冠后,都一样。”
那样一种轻蔑态度,当下就成了她的救命绳索,使她放弃尊严,把一身血肉当做唯一本钱,拿来奉献。
她婀娜地躺倒,欹在枕上,竭尽全力地让身线显得更加玲珑妩媚,然后撩开一片帐,让他看得再真切一些,“再不相干,也是夫妻,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你要与装陌路人么?”
被褥上大朵大朵黯淡的玉芙蓉勾勾缠缠地开在她身畔,将她装点成个花团锦簇的至宝。可在仇九晋淡如死灰的眼里,没什么可贵,世间一切在他心里,已烧成了废墟。
他哼笑一下,“我们不就是陌路人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什么都齐全,就是没有心。”
玉台一下爬起来,焦躁得脸上的羞怯全都褪色,仅剩苍白一片,“可以有的,只要你对我好一点!”
仇九晋凝望她天真得愚蠢的脸,以一抹冷笑杀她,“我对你好一点,那谁来对我好一点?”然后他摧颓地转了身,没再给她将自尊一放再放的机会。
漫长的错愕过去,玉台听见冷硬地“吱呀”一声,门被摔了过来,大约没阖死,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反反复复的“吱呀、吱呀”回荡,一声低过一声,一声慢过一声。
好像风雪被卷进屋,精准地穿透银屏锦帘,朝她袭击过来,将她一副腻骨冰肌吹得摇摇晃晃。这夜,她“如愿”留在了这张床上,一个人哭一宿,不敢回去。
她冒着风雪来,那些等着瞧笑话的眼睛都在夜里凝望着,倘或她又冒着风雪无功而返,就要落成人家的笑柄。她剥光自己似盘美味佳肴送到男人嘴边,男人连瞧也不肯多瞧一眼,还有什么比这更跌份?
可此遭兵败后,玉台还有余盼,偷偷摸摸再去请教鸨母,少不得又学得一番男女之道,便重振旗鼓,陆续杀将回来。结果一次一次,仇九晋都冷漠地避开了她,睡到软玉屋里。
屡屡功败中,玉台彻底丧失了少女的矜贵与骄傲。一个女人遭遇如此,就是大失尊严大丧体面的事情。
风声不甚走漏到软玉耳朵里,就变成了大快人心的事情,痛快得她满屋打转,又拍手又跺脚,“该、真是活该!她不是好大个千金小姐,了不得嘛!”
丫头见缝插针奉承她,“凭她哪样千金小姐,怎跟二娘比?二娘才是爷心尖尖上的人呢!”
软玉剔起精明的眼,笑了笑。她是知道自个儿的斤两的,也很清楚仇九晋心上的人是谁,自然也就明白她于他,不过是刺痛这麻木日子的一根针。
但她不贪心,得了她想要的,锦衣玉食的日子和他的人,再没什么不如意。若再有,眼下也欢欢喜喜地实现了。
她摇首嗟叹,笑得没了眼缝,“嗳,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她辛玉台一向瞧不上咱们这些丫头姨娘的,端着个小姐的架子,从前听见爷往这屋里来,心里明明恨得要死,面上连请也不肯过来请爷。嘶、谁知这背地里,却做着‘婊子’的勾当。”
“可不就是?”丫头兴兴地坐下,悄声嘀咕,“我听说,她使娘家人往秦淮河请了个老鸨子,专教给她些低三下四的手段,她想发设法地,要把这些手段使在爷身上。可惜都不成功,怄得她不行。这些日,胃口不好,躲在屋里哭,陆陆续续病了好几场。”
“病了?哼,真是个脑袋填土的蠢货。”软玉笑一阵,灵机一动,吩咐丫头,“她不是要体面嚜,我就叫她要不成!你把这话,给她散播出去,我冷眼看她千金小姐的架子还端不端得住!”
如此这般,这些床笫上隐秘的传闻便随东风,刺骨剐肉地倥偬远播。
途中,腊残春初,元宵灯夕。
今年只下过那一场雪,早早地就化了,空气却似冷动,不吹风,不下雨,阴绵绵地罩个天长地久。
箫娘紧赶慢赶,将虞露浓给的那批墨黑的软缎做了件比甲、一件宽袖的圆领袍。素面长比甲她自家穿,里头配的是湖绿长衫,底下露着短短一截月魄的裙,掩一双绣玉兔的靛青软缎鞋,通身都是崭新的。
给席泠的那件圆领袍上绣了圆补子,身前是云中鹤,领子袖口是白兰草缠枝纹。这厢提在他身上比,“蛮合身,你去换上,一会咱们往秦淮河观灯。”
席泠趁势搂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提了提,“河边必定是人挤人的,何必去凑这个热闹,踩着碰着怎生好?”
如今这些亲密举止,只要没跨过底线,箫娘都默许。但此刻却有些不高兴,把被他悬抱起的脚尖狠狠踩落地,“我不,我偏要去!这时节,姑娘小姐们都得出门,花灯又好看,还有人放焰火呢,我怎的就去不得?!”
“是为了往人堆里显摆你的体面衣裳吧?”
说中了,箫娘忙抬手捂他的嘴,须臾咬着唇嗤嗤笑,“你不要揭穿我嘛。这样好的料子,我不显摆显摆,岂不白亏了?”说着就翻个眼皮,“我晓得,你们读书人,最厌这虚荣做派。可我显摆我的,又不碍你的事嚜。”
席泠连她一点虚荣心也觉可爱,揽着她的腰夺过她怀抱的袍子,“我将就你,也去换上。”
“那我去隔壁问问绿蟾她去不去。”
谁知走到陶家来,绿蟾却搁下一本词集甜蜜瘪嘴,“我要成婚了,爹怕外头人多出什么岔子,不许我去,你自家去吧。”
箫娘悻悻告辞,又叫她喊住,走到跟前来打量她一身新做的衣裳,眼落在她鬓边那只珍珠流苏步摇上头,咂嘴道:“这支虽好,却不添彩。我有两支翠雀花的绒花钿,虽不金贵,配你这身黑比甲绿长衫正好。”
说话拽着箫娘进卧房,翻出花钿,揿她在镜前,摘了她的珍珠步摇,将两朵翠雀斜簪在她虚笼笼的乌髻上,“你瞧,你是最会配颜色的,好不好?”
那绒花翠雀蓝得发紫,衬着黑比甲,又添一丝妩媚的神秘。箫娘忙谢了,说回头还过来,她却不要,摆手笑,“你帮了我这许多,两只不值价的花钿算哪样?只管拿去,回头我拿两匹新进的料子你裁衣裳穿。”
箫娘忙不迭谢,走出去时,回望廊下笑着作别的绿蟾,总觉得她们之间亲近了些。大概是因为她已从贫寒里拔出脚来,向富贵又迈进了一步。
比及吃罢晚饭,乱星圆月,各家烹食酒肉,烟火未歇,比往日夜乱。秦淮河闹哄哄地炸开,走过木板桥,就闻得递嬗喧嚣。巷里人家皆秉灯夜游,席泠打着绢丝灯笼照在箫娘裙下,引着她前走。
那门里出来个年轻汉子牵着小儿,影子老远弯一弯,“县丞大人也与伯母出去看灯耍子?”
席泠莞尔颔首,与巷里七七/八八的人往街市而去。兰街灯市,曜曜生辉,两岸更是游人如蚁,灯火长龙,河中亦是画舫杂彩,花炮轰鸣,周遭又有楼宇相映,辉煌尤甚。
行院姑娘与良家妇人们皆是倾巢而出,个个披红垂绿,珠翠相堆,或提灯、或执幼,一时竟分不清个良贱之别来。箫娘走在里头,见红男绿女皆斜眼窥她,心里十分得意,益发把下巴轻抬,湘裙款动,竟似个公侯小姐。
席泠见她高兴,心里也难免添几分畅快,路边摊上买几个地老鼠,点给她瞧。
那地老鼠一点,顷刻就噗嗤噗嗤火闪着乱窜,人群里窜出快空地,围着一堆人轰闹。眼瞧要窜到箫娘裙下,唬得她也围着席泠乱窜,边窜边嚷,“要烧着我了、要烧着我了!”
席泠一把掣了她胳膊让到一边,地老鼠窜了半丈就歇了火。箫娘惊魂一定,又想瞧,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再点一个!”
地老鼠在拥挤人潮里窜出一条路来,两个就在岸上一路走一路点。席泠无有不依,又买了什么泥筒花、烟火杆子、竹节花、焰塔等花样,一一点给她瞧。
碰巧河中,虞敏之也包了艘画舫,专与她姐姐看花灯。舱外守了六/七个小厮家丁,舱内十几个丫头簇在两边槛窗嬉笑玩耍。
跟前那丫头挽着露浓朝岸上各处指点,“姑娘瞧、那是个葡萄连珠的焰火!南京的灯市比京城不差,好些玩意儿京城也没见过!”
露浓抱着胳膊欹在窗户上,穿白绫对襟长衫,遍地洒金粉裙,恍如仙娥,“南京是留都,又是富庶之乡,京城有的,这里有,这里有的,有些连京城也没有。瞧你那没见过市面的样,傻丫头似的。”
再回身,恰逢岸上有人点了好几个焰塔,摆在地上,围着一堆游人。噗嗤噗呲的四五个火炷蹿起来,照亮了其中一个,穿着墨黑的宽袖圆领袍,里头露着一圈白中衣的领子,胸前打着圆补子,绣的是云中鹤。
是他!但凭瞧不清的一张侧脸,露浓就轻易认出席泠。
在烟火的映照下,古老的秦淮河变得五光十色,斑斓的火光匆匆撒在深幽的河的表面、河的里面,想要须臾照亮整条河,却始终是照不进岑寂的底。
席泠就莫如这九曲回肠的河,纵然天烧起来,也无法燃毁他的沉敛。正是这种神秘莫测的黑暗,吸引着在灿烂中长大的露浓。
她整颗心也像浮在水面,在两岸源源不绝的急管繁弦中,有种虚幻的波澜。她忙吩咐丫头,“快去舱外说一声,叫慢点划船。”
丫头跟着眺目,也瞧见了席泠,扭头吩咐别个,自个儿与露浓挨在窗口,“姑娘跟泠官人真是有缘,这样乱糟糟的地方还能撞见。”
船很快慢下来,随着席泠的身影飘荡。露浓不敢转眼,生怕一错目,他就隐没在人堆里。瞧了半日,才瞧见他身旁的姑娘,倾首问丫头:“你瞧他旁边那个,可是不是箫娘?”
“是,今日穿得好体面,险些没认出来。泠官人真是孝顺,领着她来瞧灯。”丫头笑了笑,倏地跺脚,“哎呀,姑娘大可把船靠岸,借请箫娘来坐的道理,也请泠官人到咱们船上来。这时候人多得这样子,谁还注意咱们船上?”
露浓也有微动,可思及到底未出阁的小姐,与个年轻男人同乘一船,不防传多少闲话?犹豫的功夫,却见席泠挑着灯,引着箫娘没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巷。
他走了,像个绚烂的烟火,转瞬即逝。而她也就长陷在黑暗里,失了夜游的兴致。
周遭的轰笑喧哗依旧未绝,箫娘却在这兰麝吐香的迷幻夜,忽然想起灶上煨的猪肘子!急得她火烧眉毛似的往回赶,“煨烂了肉事小,只怕灶里的火星子蹦出来,把屋子点了!”
席泠拽了她一下,“原来是为这个着急,放心,出门时我灭了灶火。”
“你怎的不早说!”箫娘虚惊一场,脚步就在寂寂的长巷放缓下来,一眼接一眼地剜他。
剜着剜着,生出几分僝僽,“如此看来,我这个人恐怕是再难雅致起来了。瞧瞧人家绿蟾与露浓小姐,人家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是诗就是词的。偏我这不争气的脑子,装的不是银子,就是鸡鸭鱼肉,全是沾腥气的东西。”
一点幽光里,响起席泠湑湑的两声笑,“诗词歌赋可不顶饱。”
箫娘转愁为喜,在脚下那一圈混混的灯影里,雀跃得轻飘飘,“讲对了,我会烧饭洗衣裳,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她们千金小姐可不会。”
她整晚都有些得意,她原本以为这种骄傲与自信来自于通身的新衣裳,或者她掌握着的一点生存要领。可此刻贴在席泠身边,细想想,无非是受到爱的鼓励。
她夺过他手里的灯笼,高举在他脸畔,傻兮兮地笑了下。席泠带惑睐目,“看什么?”
“没什么。”箫娘叫他半张脸迷得魂散魄丢,却不肯说他生得好,把灯垂下,意绵绵举目望月。
月光迷离,蒙在她抬高的下颌,诱引着席泠陡地将她揿在墙上。凭借一点清光,望进她眼里,带着玩笑,“你预备一直跟我这么干耗着?”
短暂的惊惶失措后,箫娘半明半昧,似懂非懂,十分无辜地眨眨眼,“什么叫‘干耗着’呀?日子不都在过么,耗着不耗着有哪样差别?我不懂你这话。”
“你真不懂?”席泠近近凝望她,吐息带着月色一样暗昧的气味。在这灯火迷蒙的夜,他决定奖赏他浩瀚的冲动一点小小的甜头。
贴这样近,箫娘再蠢笨也懂了。可她既不肯低头,也不肯开诚布公地索要她要的话,只顾装傻,“不懂,”她把嘴一坡,“我没念过书,脑子不好使。”
远处窄窄的巷口里人影穿梭,提着一盏一盏灯笼。席泠握着她的腕子抬起来,就把她手上的灯笼吹灭了。在车马阗咽的闹市,他躲在这黑漆漆的巷子里,光明正大地亲了她一嘴,丝毫不讲礼义廉耻。
箫娘叫他的放肆吓一跳,睁圆了眼朝巷口看,做贼心虚地推他,“叫人看见!”
“看不见。”席泠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撑在墙上,把她兜近了,“此刻懂了么?”
“不懂。”
席泠笑着,把抵在墙上的手撤下来,埋首亲她。呼吸有些不斯文,潮热的,像夏天的雨,将箫娘从灵到心都洇润。
正月的夜风依然带着凌冽的寒意,令她不知是软的还是冷的,益发紧贴在他怀抱里。直到感觉他的手攀到她的心口,刹那揉散了她的骨头。
心却兀的振作起来,仰头避开了他的唇,委委屈屈地瞪他一眼。席泠无奈地笑了下,把她托端正,捏着她的下巴晃一晃,“这回懂了?”
再装不懂,就说不过去了。她撇撇淋淋的唇角,半低头,面目似打了露的芍药。席泠再把旧事重提,鼓励她,又像是蛊惑她,“你要什么,开口对我说。”
箫娘黏黏糊糊地不讲话,目光含着娇滴滴的幽怨。
席泠又问:“我娶你?”他以为她磨蹭的是这个,宠溺地解说:“不娶你,还娶谁呢?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等我手里一桩要紧事情办完,搬了大宅,招呼亲朋,大排筵席,体体面面地娶你。”
倒不单是为了成全她,更是为了成全自己,他要她从名到心,都成为他的人。
她仰起脸,眼睛烁烁闪亮,“谁要你说这个了。”
“那要什么?”
箫娘较着一股劲,把脸轻偏,持续缄默,心里却似兰街灯火,照亮她一整个残破的浮生。
这时候忽然背后墙内响起狗吠,“汪汪汪”地像要跳出来咬死这一对大庭广众没廉耻的男女!箫娘做贼心虚,惊慌逃窜,提着熄灭的灯笼朝前跑,可能也是逃避她险些矢口答应的鼓动。
待席泠追上去已为时已晚,她踩着裙角跌一跤。像上回那个月圆之夜,摔了个全身贴地,十分狼狈。
她恨自己,又是这么个花好月圆夜,说起婚姻嫁娶的美事,她却没法彻头彻尾地保持端庄仪态。于是破罐破摔地趴在地上哭起来,把地捶了捶,“我这个人,怎的就是体面不起来!”
席泠好笑着将她搀扶背起来,颠着哄一哄,“这有什么可哭的?不哭了,咱们回家抹点药。”
箫娘伏在他肩上,偷偷抹眼泪,这眼泪,一半是为摔的,一半是为他说要娶她。
可这还不够,娶妻尚能纳妾,夫妇也会离心,再相爱的两个人,也完全可能物是人非。她要等着他亲口说一辈子不会抛闪她,他说话,一定算数!
席泠实不能想到她的“斤斤计较”竟然能细致到这种程度,在前头笑了笑,小心勾着她的腿弯,“膝上疼不疼?”
箫娘遥遥头,枕在他背上,歪着眼朝天上望。逼仄黑暗的长巷悬着一枚浩大明月,此夜沉在冰心。
元宵后乱着走了几日人情,刚歇下来,就赶上陶家为着发嫁绿蟾的事情,陆续请亲宴友,请箫娘去帮衬招呼亲戚家的娘儿们。
虞家使婆子来寻了好几遭,皆是院门紧闭不见人。这日箫娘打陶家后门出来,门上个婆子拉着她说:“我瞧着来寻你好几回,偏你都不在,穿戴有些体面,不像是寻常老婆,这会还在你家门前等着呢,你问问去?”
箫娘忙赶出去,果然见溪前柳树根底下坐着个婆子,请进院问了才晓得,是虞家底下跑腿使唤的妈妈。
看了茶,妈妈也不喝,急道:“嫂子怎的好些时不往我家里去?姑娘日日问你,只怕是我们家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得罪了嫂子,嫂子心里存着气,不肯去走动了?”
这倒怪了,露浓个侯门千金,这等眼巴巴地盼。箫娘心起疑惑,面上笑着开脱,“才过了大节,我家忙着各处走人情还礼。又赶上隔壁家小姐要出阁,请我去帮忙。又料想节后尊府里也忙,不敢去叨扰。”
“那年前我们姑娘请你做些巾子你还应得好好的?”妈妈嗔她一眼,拉着她的手,“你明日去一趟,姑娘那里预备着料子,你好取回家来做。”
箫娘推不过,次日只得换了衣裳坐轿往乌衣巷去。这时节虽说红梨春开,到底风吹来,还是寒噤噤的。露浓房里还架着两个金丝编熏笼,笼在榻左右,露浓歪在榻上,穿一身妃色通袖袍,蜜合色的裙底。
见箫娘进来,便放下腿走来拉她,“嫂子说节后过来,怎的元宵过去这些时,还不见人,叫我好等。我想是家中哪个漏嘴的说话得罪了嫂子,嫂子对我说,我罚他就是,只不要远着我才好。”
这回又比前几回热络许多,箫娘愈发有些不得要领,只得又把这些日的忙细说与她听。
露浓使丫头奉茶上点心,听着没完没了的琐碎,想起席泠那副不染尘嚣的身姿,噗嗤笑了下,“你们泠官人也跟着各处跑亲戚?”
“哪里能不跑呢?我家拢共两个人口,虽说他平日不大喜欢去走动,可一年年关,江宁县有几户远亲,总要去拜会的。衙门里的同僚,人家送礼来,总也不好不还。我走这里,他走那里,分着跑了好几日。”
露浓想起个饱读诗书的男子汉,蓦地叫这些丛脞小事绊住脚,心疼起来,“那依我说,嫂子也该买一房下人搁在家中,来了亲戚朋友,也好招呼得过来不是?嫂子也好松快松快。”
“我倒想,可哪有姑娘这样的福气呢?”箫娘奉承一句,认真说起,“也该要买的,可我们家眼下只得两间屋舍,就买来也没地方容人,只好作罢了。今年开了年,泠哥儿说要寻处大宅搬过去,届时宽敞了再买吧。姑娘家时常走动的牙婆,手上若有好的,请替我打听着。”
话赶话说到这里,露浓娇睇一眼,趁势问:“那你们泠哥儿跟前就没个人?他好说不说,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吧?”
“今年满打满算,二十二了。”
脱口后,箫娘这才觉出些端倪。别眼窥她,见她娇靥含粉,媚眼带羞,露几分春情。心上就大胆揣摩了几分,把放肆的声音低敛,笑了笑,“他娘死的早,老子活着时,又是那样个胡混子,成日不着家,也没人管他,他跟前可哪里来的人呢?”
露浓也不好再深问了,只听见席泠不是那起贪色胡混的人,心里又止不住多爱他几分。
这厢拿了些做巾子的碎料子出来,装了送箫娘二门出去。回头与丫头说:“你听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样的才貌,身前却无女色留恋,可不是比那些人好得多了?我没看错他,只盼他早日高升,我心里的事,就算落了地了。”
丫头连连点头,却又愁,“只是箫娘如何处呢?泠官人待他这般孝敬,姑娘往后就算定了他,他家零落至此,老太太必定是舍不得姑娘跟他去的,也少不得是招他入赘,难不成随他带个没名没分的老娘进来?”
“我也虑到这一节,我想箫娘年轻,或者请人看户好人家,随她嫁人。她若不嫁人,许她些银子,在旧房子里踏踏实实住着,我们常去探望,也算敬孝了。”
园中春意初发,与露浓美满的打算逐渐占满豆蔻梢头。而这“深谋远虑”里的另一位至关紧要的人物还浑然未知,一门心思枵腹从公。
朱门映柳,杏树枝满,何陶两家婚事在即,何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席泠寻了个空隙过去,问起请款修秦淮河各处闸口之事。
何盏在椅上无奈摇首,“我找治中王大人说了好几番,他生死不批,只说银子要花在刀刃上,秦淮河年年倒灌,淹了也就十天半月的事情,死不了人。”
“花在刀刃上,何处是刀刃?”席泠握着折背椅的扶手,笑含失望。
何盏拔座起来,站在绮窗前阖了眼,“大约他们的荷包才是刀刃吧。今年是没法子了,明年,明年咱们再想法。”
席泠落拓起身,走到门口,又给何盏叫住,“这件事先放一放,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江南巡业已从苏州启程,大约我的婚事前就能到南京。我此刻预备去找我父亲,叫他老人家在江南巡抚面前替你也讨个差事,让你陪审此案。只要案子办成,升到应天府,好些事情就好办了。”
席泠揣度何齐不会轻易答应,却不忍拂他的好意,作揖深谢,“多谢照心,成不成我都感激你。”
果不出他所料,何盏走到他父亲书房说了此事,何齐却良久沉默不语。
何盏急在案前,“父亲,席泠有智有谋,放着他不用,何必再去惊动都察院的人?并且已将林大人从苏州派了回来,再把南直隶都察院的人叫来,仇家元家皆会察觉,打草惊蛇,就算案子查清,赃款没追回,咱们也不好向上头交差。席泠办事,您还有何不放心的?”
“你懂什么?我有我的顾忌。”何齐踅出长案,从窗户虚着眼望出去,透过那些林木密枝,仿佛看见席泠晦涩的眼,“席泠这个人可不像你一样简单,我是担心,养虎为患。”
“您是担心他功高盖‘主’吧。”何盏在背后乜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个笑,“我知道,您等这个时机等了多年,办了这桩大案,替朝廷追缴回税收,必定是要扶摇直上嚜。可席泠,他会和您争什么?他在官场才多久,就是数年头,也数不过您去,你有什么可忌惮的嘛?”
何齐回身剜他一眼,“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帮,林大人还没到,你且容我好好想想这件事。你先往你母亲屋里,她找你说迎亲的事情。”
何盏心事沉沉地转了鞋尖,他不知道这位刚直义正的父亲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重名重利,好在走出这间战戟森森的屋子,迎面就是纯一不杂的儿女情长。
却是东风微动,密叶簌簌,摇乱了看似不相干的光与影。
密匝匝浓阴上西窗,摇乱放心,箫娘在窗下做虞家的活计,脑子里琢磨了绿蟾好几天,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望见席泠进院,忙丢下针线追到他屋里,“你哪里回来?”
席泠在龙门架下宽解补服,“走到门前想起桩事,就去了何家一趟,打他家出来。”
箫娘别首避眼,余光瞥见他连中衣也解下,背上是略深的紧实的皮肤,绷在两边有力的胛骨,中间是一截一截如竹相连凹的脊椎,随他动作的牵动,肌骨就似地陷一样起伏。
她旋即想起曾伏在这片坚实又充满力量的背脊上,当时或许是陷在“他要娶她”的巨大惊喜下,没来得及羞臊,此刻脸上就有些迟到地泛红。
一时席泠系着鸦青的道袍过来榻上坐,“吃过饭了么?”又问:“在家做什么?”
什么时候起,他寥寥不多的几句话里开始挤满琐碎的关心,吃了什么、去睡个午觉、夜里冷不冷。箫娘总体是享受的,偶尔埋怨他不懂风情。
此刻日影中悬,她等他不回,老早吃了午饭,在屋里做那些可有可无的活计。别家的暂且搁一搁,得先把露浓的做了,省得她追魂煞似的追来。
她抻来二两鸡丝面,席泠在炕桌上吃,一边翻阅他夜里写的文章。箫娘在对面支颐着下巴看他,忍不住发声,“虞家的小姐,你认得么?”
“谁?”席泠把几页揿在炕桌上,摸来帕子揩嘴。
“虞家的小姐虞露浓呀,你从前见过她么?”
席泠想也未想,摇摇头,“不曾见过,怎的?”
可箫娘却有丝细细的直觉,总觉得露浓与他有着些若有似无的牵连。她又疑心是自己多思多虑,笑了笑,“没怎的,就是,你说她,家里头那么多使唤的下人,做什么要使我给她做活计?我做的活计也不算多好嚜,在那些人户里走动,不过是凭一张讨喜的嘴。她又不是个爱听人奉承话的人,做什么待我那样热络呢?”
席泠收碗出去,顷刻回来,“侯门千金,大约是把那一点无处施展的慈悲心肠一股脑地搁在了你身上,日行一善,积个阴德。要我说,咱们家不缺那些东西,你别再往她府上去了。其他人家走走也就罢了,这样的人家,倘或不防一点半点得罪了他们,他们要整治你,我还得费些周章才能救得了你。”
这话说到了箫娘心窝子里,不由红泛桃花,在炕桌上托着一片腮,“有你这话,我就什么都不怕,凭他是谁,我儿晓得救我!”
席泠正拿笔墨,回头望她,跟着她笑,“我也有限,你少让我操心。”
箫娘一得意便忘形,蹬掉绣鞋,由炕桌那面爬过来,借故要帮他研磨,挨在他身边,“你一在家就写字,到底在写哪样呀?”
窗外彩燕回影,衔泥弄巢,这种恍如隔世的喧嚣里,席泠岑寂地笑了下,“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闲下来,就得握着笔。”
箫娘不懂,自然就不深究,借机折劲在他肩上,满眼崇拜地歪着眼看他,“你们读书人就是神神秘秘的。”
席泠环过她的腰,凑到她鼻尖,“挨得这样近,就不怕我?”
吐息吹得人痒痒,咯咯笑着提起腰来,捶了他肩一下,“我算是看透了,你这人就会嘴巴上凶!”
说完又后悔,这话似暗有些言下之意,不晓得他听出来没有?
席泠大约介于听懂与不确定之间,这模模糊糊的暧昧,叫他想放肆地将她揿倒在榻上。可再望她,她那双眼又端得十分矜贵了,跟着她手上的墨打转。
墨汁融在水里,先是丝丝缕缕的混乱,顷刻便黑成一片。这含含混混的空气里,箫娘在想,她的坚持还有没有一点价值?不就是一句可有可无的“甜言蜜语”嚜,又不是没听过。
她的心在还沦陷的边缘,席泠给足了她时间,他不要她有一丁点不情愿,于是汹涌而起的霪念变成细细长长的温柔,同那只胳膊重新绕回她的腰上,只是搂着她,改用左手握笔。
“嗳,你左手也能写字?”箫娘也顺势倚回他肩上。
“勉强,写得不好。”席泠一边搂抱她,一边书写经国之论。一面是温香软玉的煽惑,一面是满腹经纶的石心,他在中间,不偏不颇。
箫娘却是左右摇摆,心还在固执地矜持,骨头先服软了。她的脑袋在手上“哧、哧”打转的墨石里,渐渐滑落在他颈窝,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她的意志逐渐认了输,今日睡在他怀中,要不了多久,就会睡到他的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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