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烟水,  迷雾苍茫的静窗内,席泠静观箫娘洋洋的下颌弧线,优美柔和,  人一个不当心,就能从她俏丽的下巴滑下去,  落进她柔软的心口。

    他拨过这个下巴,  往她嘴上亲,含含混混的口齿,“你这时候又觉得我不好了?夜里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亲得人骨软筋酥,箫娘生怕在天光底下陷下去,她还要点脸皮,  忙推他,“看书嚜,  不要闹了。”

    他只好倚回去,举起书。可箫娘趴在炕桌,  觉着后腰上抵着个什么,扇柄似的硌人得很。他可不爱打扇子,她心知肚明扭头看,  他好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倒叫她禁不住独自浮想,  一张脸想得绯红。

    她把脚由裙里探出来,  踹了他的脚踝一下,“与我说说话呀,又闷不吭声的。”

    席泠拥上来,  火辣辣地抵近了,  “我不爱讲话,  做实事比讲话要紧许多,  你说是不是?”

    箫娘假意躲一躲,他便亲上来,兜揽她的腰,将她转过来。一个强装正经,一个卸了满身斯文,纠缠搂抱。到底又没做什么,只是这里撩一撩,那里抚一抚,就够人心颤的。

    扭扭捏捏的推搡间,云翳飘散,狼藉残雨,乍暖还凉。风好似在吹醒将溺堕的两颗心。

    未几残雨亦住,太阳露了半边,照着檐渠上晶莹的水珠,滴答滴答很是惑得人困倦。

    倏闻院门“笃笃笃”叩响几声,箫娘使着坏心眼逃出升天,跑到院中,扭头对他顽劣地抬抬下巴。

    门外是虞家的婆子,箫娘认得,一见她就当是露浓来催托给她的巾子,忙请入院,“我还说过两日赶着把巾子送去呢,妈妈怎的这疾风猛雨地就来了?”

    婆子一行收了青罗伞,一行朝窗户里张望,只瞧见席泠半张淡月溶溶的侧脸,心里惊叹,挽着箫娘在院中低声,“那就是你们泠官人?”

    “是嚜,今日未到衙中,在家读书呢。”

    箫娘待要瀹茶招呼,婆子忙拽,“不必招呼,我就来带个话,姑娘原是请你过去说话,你巾子既做好了,过两日一并送去就是。我先去了。”

    言讫款步而去,留箫娘在院中有些发蒙。踅回卧房,席泠搁下书,因问:“是谁家的婆子?”

    “定安侯虞家的。”箫娘又落去他怀里,仿佛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块肉,离了他就得枯萎,“你说怪不怪,我么不过就是个平头百姓,讲手艺,也不过胡乱混口饭吃,论身份,也就是个县丞的老娘。他们公侯人家,请我去做活计就罢了,偏三五天来催,噢,未必就是缺那几条巾子使用?”

    “谁的老娘?”席泠一把勒紧她的腰。她有些上不来气,在怀里又挣又犟,雀儿似的咯咯笑。席泠掰过她的下巴,盯着她撅起的嘴,“嗯?谁的老娘?”

    “不要闹了呀!”

    他松了松了手劲,亲下去,故意亲得她软了骨头,又问:“你是谁的女人?”

    箫娘水汪汪的眼瞪圆了,抵死不说。有的话,夜里说没什么,白天说,自己听见也羞愧。可架不住他的手胡乱钻,她只好服了软,“你的你的、好了吧?!”

    席泠笑了下,手松的利落,还干干净净地往榻里让了让。箫娘失了怀抱,就觉得雨后微凉,往他怀里不露痕迹地歪倚过去。她越歪,他越让,欹在窗台挑衅一眼。

    她生气了,转过腰半日不吭声。席泠只好再过来搂她,“我一早就讲,犯不着往他们家去。与其在这里瞎琢磨,不如离了干净,你说呢?”

    “我上回就不大想去的,偏她又使人来请。人家侯门来请,我好不去呀,多大的架子?”箫娘想起露浓那张芙蓉玉面,分明暗含一点涟漪。倏地扭回眼,“泠哥,你真格不认得他家小姐啊?”

    “泠哥儿”与“泠哥”失之一字,却差之千里。喊得席泠心振。

    瞧,有些经历的女人,轻而易举就能捉准男人的麻筋。他十分受用地搂着她靠在窗台,温柔地捏她的手,“我上哪里认识她去?听也没听过。你老追着这个问做什么?我认不认她,有要紧干系?”

    箫娘斜眼望一望他,不似说谎,他不会对她撒谎。疑云扫尽,她痴痴缠缠地绕在他颈上,“我瞎问问,我还当待我热络,是看你的脸面呢。”又怕他深究,她忙撒娇似的将他摇一摇,“你念诗我听,好叫我也沾点书卷气。”

    他清清嗓子,念道:“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散漫慵沉的声线里,蕴着处处荷香,霁山青处鸥飞,载着清冽的流光浅逝。

    隔日箫娘顶着暑热去往虞家,府内桐阴密密,高柳潮蝉。露浓在廊下闲来弄扇,用细细的扇柄拨弄大缸里的睡莲叶,点得琼珠碎却圆。

    因见箫娘,她乍喜起身,拉着箫娘进屋,“我上回托你做的巾子,你就是没做好,也该常来家中行走啊,难道怕我摧你不敢来?还是家中有事绊住了脚?”

    屋内搁着冰,箫娘外头走来,暑热难当,往那鎏金铜鼎里拣了块碎冰握在手上,寻了个由头打发她,“我是巴不得来吃姑娘家的好茶好饭,只是赶上有个相熟人家的奶奶病了,我去探望,前后脚都有事,就不好常来叨扰了。”

    露浓把巾子收了,叫端了些冰镇的甜瓜来,使箫娘吃。两个榻上未说几句,听见老太太屋里来个丫头说:“老太太请姑娘屋里去说话。”

    原来老太太与露浓商议好的,由露浓请了箫娘来,老太太一并借故叫到屋里去,盘问盘问家中事业,倘或事情不成,也不至于露了风叫这些人借故攀高。

    露浓趁势道:“回去告诉祖母,我这里有客,晚些去与她老人家说话。”

    那丫头机敏上前,打量打量箫娘,和善笑起来,“不防,老太太午睡起来,正愁闲闷,这位是哪家的太太?与姑娘一齐过去与她老人家说说家常,老太太屋里正有鲜荔枝吃呢。”

    箫娘听见要请她,心里忽生疑惑,公侯老夫人,与她有何可说的?却到底经不过露浓劝说,只好一同转去老太太屋里。

    那院里又别有一番气派,大大的场院,四面围廊,映着半墙竹影,太阳光在那些影罅中挤逼着,挤碎了。好些个丫头在廊下说笑,或拥着围坐、或簇着站一堆,三三两两,轻罗小扇,粉融香雪,又有几个穿戴体面的婆子来往传话。

    望见箫娘,纷纷交头接耳,障扇嬉笑,说两句,老远照她一眼,分明是在议论她,只是不晓得是好话还是坏话。

    不论好坏,众目睽睽,箫娘每行一步便小一步,走碎了步子,碎了嫉妒心。在如此庞然的尊贵繁荣面前,她甚至连嫉恨的资格都不再有。

    屋内高粱阔窗,通透敞亮,徐徐纱帷,浅浅杏窗。绕过屏风,即见闳崇,黄花梨的案椅,苏绣的裀垫,榻上坐着个庄严雍容的老太太,正由个丫头服侍着插钗。

    丫头轻让,老太太笑朝露浓招手,露浓杨柳依依过去偎着,老太太就望着箫娘问:“这是哪家的奶奶?不曾见过,快搬凳子来跟前坐,叫我细瞧瞧。”

    箫娘连福两个身,头一回见这样身份的夫人,有些慌得无处落脚。

    还是露浓走来拉她往跟前杌凳上坐,笑着朝老太太引荐,“这位是上元县县丞大人席家的老夫人,因她活计做得好,孙女请她来做些针线,一同说说话。乌嫂子为人爽利,却不像外头有些人,不知进退。嫂子只顾着客气呢,我请她来她还怕叨扰我们,祖母可劝劝她,请她常来。”

    不一时上了好些茶果,花萝绣缎的丫头们在榻边站坐一堆,嘻嘻望着箫娘笑。老太太请箫娘吃点心,将她通身打量一番,脚下穿一双蜜合色绣鞋,檀色的裙,配着檀色的对襟褂子,脸上胭脂淡匀,海棠初开一般,只是恭顺的眼里似藏了两个心眼。

    箫娘叫她老人家瞧得浑身不自在,那双眼照到哪里,哪里的皮肤就生出一片鸡皮疙瘩。她在心里打个激灵,把微开的两只脚尖悄然闭拢,缩回裙里。

    老太太莞尔,点点下颌,“这样年轻,怎的倒做县丞大人家的老夫人?家中老爷呢?”

    “老爷前年因吃醉了酒,摔在门前的河里,就没了。”箫娘忙应,抿了口茶,把茶盅搁在案上,攥一攥裙,一下又跼蹐成个没见过市面的奴婢。

    这里一头低,那一头就自然就高台,老太太漫不经意朝丫头招招手,使丫头碟子里拣了两块糕点与她,在榻上点头,“那哥儿叫什么?今年几岁?”

    “叫席泠,字碎云,今年二十有二。”箫娘不好推,把两块玫瑰酥饼握在手里,吃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傻兮兮握着,握得掉了满裙的渣。像她因爱而生的那点自信,在堂皇的尊贵面前,不由自主地粉碎。

    “噢……”老太太端起温茶呷一口,摇着把白绢扇,佯作无意地嘀咕,“二十二,不小的年纪,可曾婚配呢?”

    问到此节,箫娘眼色稍稍变幻,将露浓暗瞥一眼,心里察觉。又望向老太太,照实回:“还没有,也有人来说过两回,可我说给泠哥儿,泠哥儿却说仕途未定,不好耽误人家小姐。我不是他亲娘,不好太管,随他去吧。”

    听见有人说过两回,露浓暗将老太太衣袖掣一掣。老太太领会意思,对箫娘笑,“你虽不是亲娘,到底该操些心。可你又年轻,里头的厉害你不晓得,不要心急,娶妻是一生的大事,你们冷官人年纪轻轻做着官,往后少不得有大出息,且不可叫眼前那些些微有点家财的人家迷住了眼,先冷眼瞧着,遇着实在好的,再拣。”

    箫娘暗听她这话,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忽然三五句不离席泠,四六语里只为他上心。她品砸出些意思,把头轻点,“老太太说得很是,受您一句话,是我们八辈子的福!”

    再看露浓,那样一张芙蓉娇颔的脸,活似根金针扎在她心里,停坐皆更不是滋味。

    下晌老太太把席泠的底都盘摸了个遍,才肯放人去。箫娘早恨不得早些离了这辉煌的屋子,一溜烟跟着丫头出去。几不曾想,她前脚走,后脚就有为她招风的人登了虞家的门。

    不是别个,正是江南巡抚林戴文。因这林戴文年轻时候师从虞家老侯爷,此番回南京,凑巧老侯爷归乡养老,少不得来拜见。

    老侯爷请到四面透风的一间轩馆内,设茶果款待,寒暄了几句,未多问朝廷里的事情,转而却问起:“上元县有个叫席泠的县丞,你认不认得?”

    林戴文心下稍惊,对着半卷竹箔里透来的几丝阳光,脑子连转,品其用意。

    虽没会出意思,不敢疏忽,只得一五一十说来:“见过,不瞒老师,这回往南京来,身上是有上谕在身,公务上与这姓席的县丞打过几回照面……”

    “朝廷里的事不消对我说,”老侯爷摆袖止住,拈着一把银须笑了笑,“我只问你这个人品貌如何,依你看,前程又怎样呢?”

    便将林戴文问得通透了,席泠那样一个才貌,少不得是想他做孙女婿。

    料着他的意思,他松缓地笑了笑,如实告诉,“才智过人,品貌绝佳。不瞒老师说,这回到南京,原是见不着的,还是经人引荐才认得。引荐他的何推官与他是邻舍,对他品行了解,在我跟前说了他许多好话。”

    至于前程,林戴文暗里笑笑,有了侯门的提携,再不中用的也中用了,“我后来见了他,与他论了些公事,言语中倒觉得,此子十分堪用。”

    老侯爷更见笑脸,握着温热的冰纹茶盅,“倘或你也看他不错,那就错不了。拣个日子,你带着他往家中来一趟,叫我瞧瞧。我归乡这样久,都是与南京六部的人来往,转来转去,都是些老头子!还不知道当今的年轻人对时事又是何番见地,年轻人的意思,还是要多听听的。”

    林戴文忙拱手应承,“得侯爷亲见,是他的福。”

    三言两语间,林戴文就把个不起眼的席泠提在心上,回味一番,只感叹世事无常,富贵无定。

    秦淮河却是如常的笙歌鼎沸,天际一片云翳往河中浮动,罩着画舫楼宇,满是梦回酒醒的有情人。箫娘撩开轿帘往外看,勾栏婵娟,烟花檀郎,拉缠在湘帘锦绣,他们是否都有凡愁?

    她丢下帘,不去计较别人,一心打算起自己。虞家老太太东一句西一句的,总离不了席泠,露浓热络的邀请,再显然不过,是个富贵陷阱。她再蠢,也没蠢到做只待杀的兔子,这回真下死了决心,再不往虞家去!

    做下这个决定,她就松快地笑了笑,似乎一切未发的困苦都迎刃而解。眨眼却是峰回路转,骤雨疾风。

    还未到家,就是暴雨倾盆,雨里夹着些猫儿眼大的雹子,砸在轿顶上,噼里啪啦像在箫娘头顶响彻惊雷。

    雨阻其道,轿夫只得将轿子停在谁家屋檐底下,隔帘喊:“太太,走不得了,歇会子抬您回去!”

    箫娘应了,几个轿夫坐在谁家门下避雨,她闷在轿中干等着,听见惊的叫的,惶惶的声音在轿外吵扰,撩开帘子再瞧外头,两岸已迷离,人迹在雨中蒙头乱撞,像搅了个蚂蚁窝,逃窜的衣锦琛缡顷刻失了踪迹。

    方才还静怡的河面被砸得坑坑洼洼,几艘画舫还没靠岸,在河中摇摇欲坠。烟锁重楼,行院酒楼挂的那些个红的黄的白的绢丝灯笼,在风雨中焦灼晃荡。青石板河岸上,谁遗落了汗巾、谁跌失了扇坠,一场雨,洗净了繁荣,剩下满目狼藉。

    雹子打完,雨只是雨了,烟笼蜿蜒长河与岸,就在那雾蒙蒙的尽头,钻出个人影,撑着一把黄绸扇,底下穿一件黛绿的直身,淋湿了大片,黑缎靴子一踩就挤出一股水来。

    但他在铺天盖地的淋漓狼藉中,显得从容泠然,似乎这场暴雨、以及这被暴雨砸乱的人间,他都不放在眼里。

    箫娘被雨点袭击的心刹那生出喜悦,朝帘子外头挥绢子,“泠哥!这里!”

    他遥遥抬目,笑了下,撑扇过来,不往轿里钻,弯着腰掀帘子看她,“没淋着吧?”

    “没有,你出来接我?”

    有一滴雨水自席泠的眉目间顺着鼻梁往下滑,将他的脸色染得几乎病气的白。却在他瞳孔中,亮着一簇火光,他乔作为难地把浓眉轻蹙,“谁说的?我这是要往行院里去。”

    箫娘狠狠剜他一眼,憋不住笑起来,“进来坐嚜,你那伞哪里遮得住这样大的雨?”

    “算了,我一身的水。”那雨成渠地从伞边坠下来,他在水帘后头笑着直起腰,“我到檐下避避雨,等雨小一些,咱们回家。”

    言讫丢下帘子,遮挡了箫娘的笑脸。她在帘后笑着笑着,将窗帘子挑开条缝。那是谁家的朱门,映着他的绿衣,他稍稍欹着梁柱,水在他的衣摆滴滴轻柔坠地,狼狈的雨不能破坏他谨严的五官。

    箫娘倏然觉察,他是沙埋的金子,只要崭露头角,就能熠熠生辉。怨不得露浓隔着人潮也能留意他,更怨不得虞家一心收拢他。

    可她自己,不过是一抔黄土,就是磨也磨不成细纱。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凉雨未几停住,又生了荒烟,笼罩两岸。二人归家,才见晴光照返,院里打落了满地黄杏,烂着酱,混在浓郁的苔藓里。箫娘心存几分萧条意,闲不住,心里越闲越荒,抱着筐捡杏。

    席泠在窗畔见她躬着窄窄的背,遇见完好的就笑,不好的皱眉,有一个胭脂半满的,她摸了绢子搽一搽,就地吃起来。他在窗户里喊她:“不要了,想吃咱们街上买去。”

    “可惜了嚜。”箫娘挎着篮子回身,瘪着嘴,“哪样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几个钱?经得住这样糟蹋?”

    “你要吃几个杏,能值多少钱?进来,院中淋淋漓漓的,沾湿了裙袜。”

    未到烧饭时候,箫娘只得进去。席泠换了身干净的檀色道袍,未系绦带,松松地露着一片胸怀,欹在榻上把举书的手垂下,朝她招手,“过来。”

    箫娘像是他的一根骨头,嵌回他怀中,帕子搽了个杏举到他嘴边,“今年的杏比往年甜哩,我都没好好尝尝,都给他们送去了。”见他不张嘴,她撒娇似地晃一晃他,“你咬一口嚜。”

    她塌着腰,扭身在他怀里。席泠睨着她微仰的脸,雨润了胭脂,添几分若烟若月的妍丽。他咬了口,将一片嫩杏卷在口中翻嚼,意懒的目光浮着一丝嗜慾。

    盯得箫娘脸红了,这样安定繁荣的时刻,她想起她与仇九晋,想起虞露浓,想起没定数的浮生,像窗外浩浩渺渺没来得及散的雾,他们都是在雾里打转的人。

    他的手臂搭在窗台,她则伏在他的臂弯,仰着脸睇他,装得很无意,“你会只有我么?”

    誓言在叵测的世道里是最不可信的,但她仍愿听一听他此刻的心。

    席泠簌簌翻了一页书,没抬眼,笑了,好像在笑她傻,“否则还有谁?”

    箫娘渐渐郑重起来,“我的意思,是一直只有我?不纳妾、不养小老婆?”

    “养你就够费劲的。”席泠由书里探下目光玩笑,“穿的戴的一应都想要顶好的,见别人戴个什么你想要,别人穿个什么你也想要。这世上的好东西层出不穷,我再养谁,这条命只怕也搭进去。养女人,费钱呐。”

    话里完全没有埋怨,箫娘辨别得出来,于是心满意足,少不得又再起贪念,“那你永远爱我么?”

    席泠狡黠地笑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爱你?”

    箫娘一霎爬起来,恶狠狠瞪着他。他又笑,这回很坦白,“会,我活多久,就爱你多久。”

    她才洋洋地倒回臂弯里,心道那你可得长长久久活着。被自己这傻念头逗笑了,就在他手臂上蹭一蹭,“那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席泠犹豫了,目光挪到窗外,渐放的晴空笼烟罩雾,围着南京城的屏山变得淡远。当今世下,男人与女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男人的世界更险象,更诡谲。他如今已身陷权利游虚的漩涡,或许哪日就葬身在里头,难说得很,这世道吃人。

    因此他不敢说得太绝对,抚着他的雾鬟云鬓,诚实答她,“我尽力吧。”

    箫娘稍稍失落,这个时候,她还不懂得这个“我尽力”是他整个人生的分量,她以为是男人们怕担责任的说辞。

    她在他的臂弯里翻过去,抬眼看,院中缥缈的雾似漂浮的未来,充满难琢磨的不确定。她从不怕这些,反正她颠沛流离惯了。她只怕颠沛途中没有他。

    席泠见她笑得有丝伤怀,又不忍落,可他是个不惯撒谎的人,只好拿别的哄她,“不说这些没着没落的话了。过几日给你打顶金的花冠子,你要什么样式的?可以嵌几颗宝石在上头。”

    果然提起箫娘的兴致,她眯着望着黄粱笑,无限畅望,“不要金的,忒俗气。我先前去虞家,在小姐的卧房里见着顶粉碧玺雕的冠子,缠枝芙蓉花样式,蕊是嵌的是珍珠,眼珠子那样大,对着光一照,哎呀,那叫个清丽雅致!一点不俗!我想要顶那样的,就是听说,她那是在京城请宫里头的师傅做的,咱们南京那座空城,还剩几个手艺好的师傅?”

    席泠当回事想一想,“南京的手艺师傅也未一并到京城,有人在外头私觌里接活计做,回头我问问何盏,听说他聘礼里有顶冠子是请那位师傅做的。”

    箫娘一高兴,就在他怀里跪坐起来,“那倒好,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只是要多少钱?”

    他搁下书,握住了一把轻腰,微抬着眼看她,“大约七十来两?少不得我倾家荡产罢了。”

    他们拢共几百两的家业,还攒着买宅子,蓦地要陶出七十来两打个冠子,箫娘有些泄气,软下腰来,“还是算了吧,还是现银子留着好使用。”

    席泠有些轻浮地挑起她的下巴,“怕什么?男人的钱终归都是花在女人身上,你不花,我可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了。”

    钱或许换不来爱,起码能换欢心。箫娘那些隐隐的离合聚散之忧,轻易就给一顶冠子冲散了。

    她又是那个箫娘,为点钗翠珠环欢天喜地,吊着他的脖子亲了响亮的一口,“泠哥是天底下最大方的男人!”

    逗乐了席泠,后脑枕在窗畔,仰着脸,朝上望着屋檐外雾霭渐散,透着曦景,空气潮湿得拖累着骨头,他随手一捞,就把箫娘捞在胸怀里趴着,指着天边给她瞧,“看。”

    箫娘顺着他的手望去,淡淡遥山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她不明白,“有哪样好看的?”

    席泠抬起后脑睇她一眼,又仰回去,不言不语地看那些绵延青山。那些锦绣河川是每位读书人的志向胸怀,他也曾满怀装着这片江山,却无奈被举步维艰的世道蹉跎。

    到如今,他沉默而自私地,把他毕生积攒的,却无从安置的对家国天下、社稷生民的狂热的爱,都给了她一个。

    她说得没错,他对她的确很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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