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四号那天白天,简诃几乎是飘着过的。

    他心中掺了蜜糖,时不时就要无故笑上一笑。

    盯着黑板的时候要忽然弯一弯嘴角,跑操的时候要偶尔低那么一下头,站在食堂长长的队伍中他不仅不急不躁,眼中反而还要不时掠过几分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天是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全校统一的自习课,校足惯常在那节自习课召他们去训练。

    训练结束后,简诃摸摸口袋,发现没拿水卡,作别了直奔食堂的队员,一个人往教学楼走。

    彼时已经放学十几分钟了,楼道静悄悄的,教室里只剩许晏清和吴语侬。

    吴语侬头天晚上通宵看小说,自习课实在撑不住,笔握着握着侧头就睡着了。

    许晏清少见的好风度,也不急着叫醒她去吃饭,反慢悠悠晃到她邻座上坐下,大有一副看她什么时候醒的架势。

    闲来无事,他支起胳膊打量起她酣睡的样子来。

    纵使闭着眼,也能从那两排浓密的眼睫窥见她睁眼时的眼裂之大,吴语侬睡的深了,面上都透出几星浅浅的粉。

    十几岁的时候,哪个不是娇皮嫩肉吹弹可破的呢。

    水灵二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许晏清不由哂笑了下,他伸出手指,在她颊上轻轻戳了一戳,而后再度笑了起来,直觉从前天开始蔓延在心头的不快都消了泰半。

    可转瞬念及这股不快的根本源头,原本上扬的唇线立时又平了。

    此时吴语侬面上的那坨粉仿佛成了深渊,许晏清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似乎真要以目光在那里烫出个洞来。

    他又把自己困在旮旯里了,明明只要背过身就能走出来,几步之外就是开阔天地,可这回他却生出一种知其无谓却偏要为之的执拗。

    明知沙子是握不住的,可他要握过才不会留遗憾。

    他被一种执迷的念头驱使,鬼使神差地将头颅前伸,不断贴近她的。

    将将触到她眼下的那坨浅粉时,又忽而调转了方向,往她鼻下移去。

    他不是不知道当一个人的唇碰上另一个人的唇时会有着怎样的触感会生出什么样的滋味。

    可当真真切切地挨上吴语侬的嘴唇时,那片带着温度的软嫩好似又带着刺一般,将他扎地猛地直起了身子,动作之迅捷及猛烈带的他身下的椅子都猛然往后挪了一挪。

    许晏清的脸烫的惊人。

    他诧异自身这样寡闻少见的愣头青一般的激烈反应,也诧异自个儿鬼迷心窍之下的所作所为,可慌乱之余,他却并未对此感到懊恼或悔恨。

    反正过了今天,这些都会是别人的了。

    让他如愿以偿一下又怎样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为自个儿的惊疑和慌张这样找补着,梳理好思绪重新抬起眼睫的同时,透过那张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的玻璃窗,许晏清不期然就对上了走廊之上的简诃怔忡又惊怒的目光,以及刚从厕所回来的常嘉讶异的迟迟合不上的下巴。

    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时,简诃已经接连在天堂地狱各自滚了一遭。

    他愣在原地深深看了许晏清数秒,而后径直掉头走了,水卡也不拿了,澡也不洗了,甚至晚饭也没吃,跑去体育馆跟陌生人打了一整个大课间的球。

    他都记不清晚自习是怎么过的了,写完了作业就难受,心绪杂草一样缠的他胸闷气短,却又无处发泄。

    傍晚时分教室里那一幕不断在他脑中回放,他有个奇怪的生理反应,每当鼻酸的时候,眶骨周围也会迸出一股温热的酸痛。

    除却鼻腔和眶骨周围的酸痛,内里也是酸涩的,他感到压抑非常,仿佛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起。

    痛苦和酸涩间,晚自习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行尸走肉一样木着脸和谢麒麟他们走在回寝的路上,后者刚想问些什么,答案就已经自己浮出水面。

    谢麒麟看到吴语侬朝他们跑过来,立时收回了将将脱口的问句。

    他看到她环抱着一个大大的心形盒子,气喘吁吁立在他们一行人面前。

    他们少说也有五六个人,语侬的眼睛却只看得见简诃似的,半点儿眼风都不往边上扫,视线牢牢罩在简诃身上,“我有话和你说。”

    彼时他们身处操场,分立在偌大操场上的四个直角处的大灯只亮了其中一个,远不如有路灯林立的人行道那块儿亮堂。

    可语侬还是隐隐约约从简诃周身的气息上感受到些许反常,然箭在弦上,她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了。

    此情此景,语侬全然如同司马昭一样要干什么一望而知。

    边上的几个男生发出好几声“唔~”后,便极有眼力见地齐齐退场了。

    “说啊。”两人沉默着四目相对了有一会儿后,简诃少有地不耐烦出声。

    语侬原本信心满满,不知怎的临了动真格的时候还是不可控地紧张起来,因而忽略了简诃语气中的不耐。

    “你、你为什么没等我?”

    彼时他们早已不再是前后桌了,自习期间她写了张字条,托人一排排一列列地悄悄传过去。

    她央他晚自习结束等她一会,她有话要说。

    她明明亲眼看到他成功接过了纸条的。

    简诃收到字条,只越看越窝火,没过多久就暴躁地将其团成团甩手扔了。

    他避而不答,眉宇间的不耐意味更深了几分,“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语侬一时竟纠结起到底是先说喜欢还是先把手中的白巧递出去比较好,她由环抱盒子的姿势转为将其拿起,将将递出去的时候又猛的收了回来,一瞬间她竟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时常蹴踖又婆妈的模样。

    简诃见她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心头的火莫名更加葳蕤起来。

    他拧着眉,在她面前故意抬手看了看腕表,“你有事吗?”

    “啊,我,我就是想说,平安夜快乐,”语侬被激地一下子把白巧捧到他面前,“送你的。”

    简诃在内心嗤了一声,垂眼冷冷看着面前的盒子,半晌也没伸手接过。

    语侬见状急的将盒子再度往前递了一递,“你拿着呀。”

    其实吴语侬有什么错呢,所有的事都是许晏清干的,她睡着了,稀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

    简诃心里也明晰这点,可他看着她,目光扫视到她鼻下那块,一想到那里被人碰了就感到有烈火灼心,他还从没碰过呢。

    他难受的快要死了,一点也不想教她好过。

    他于是视她面上的期冀和忐忑于不顾,不但没顺着她的话接过盒子,反伸手将其猛的往回推了推,凉凉道:“我不喜欢吃巧克力。”

    吴语侬被他推盒子的那一下带的都有些往后趔趄。

    她错愕地愣在原地,这期间,简诃再度抬手看了眼腕表,“还有事吗?”

    语侬仍旧怔怔地说不出话。

    “没事我走了。”

    他真的转身就要走。

    忙乱间,语侬条件反射一般急忙拽住他的袖口,他回头泠然地看着她,她几乎要教他这般冷淡的样子吓退了,隐有撒手的势头。

    察觉到这一点,简诃内心只觉冰冷一片,可同时先前的火气也未曾消弭下去,他教这种冰火两重夹的煎熬非常。

    语侬见他转回头真的要走了,瞬间破釜沉舟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简诃。”

    简诃闻言果然止住了动作。

    语侬破釜沉舟的同时,又觉得羞愧难当,头都不敢抬,只维持着平视的姿态最大程度地掀起眼帘,怯怯地打量他,“我想和——”

    “我不喜欢你!”积压了一整个晚自习的不忿和躁郁终于有了排泄之处,简诃字字崔巍,声音结了冰碴儿一般,尖锐又冷漠,恨恨地打断了她。

    语侬的世界霎时静了。她从未见过简诃这般近乎狼突鸱张又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知道他可以是平静的,严肃的,专心致志的,也可以是雀跃的,温润的,神采飞扬的,可她不知道原来简诃看向他人的目光也可以那么汹涌那么不耐,甚至可以夹带着那么多厌恶。

    她脑中不过“嗡”地一下,余光里那些流动的人群,远处传来的零零散散的嬉闹和嘈杂,全都成了模糊又寂静的背景,她怔然盯着他,看上去惊愕又落寞。

    简诃有过犹豫么?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激烈地撕扯着,叫嚣着,他急不可耐地要在胸腔间划出一道宣泄的口子,报复欲顶上来的那一瞬,他是没有任何犹疑的,一切后果都被抛到脑后。

    他想要的只有从前那种不为任何人所牵动的宁静。

    那种风过无痕的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而当看到吴语侬果真如他料想的那般露出那样错愕又心碎的神情之时,他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痛快。

    要说酣畅也不为过。

    那些暴躁那些不忿好似毒血一般顺着那道口子破口而出,他瞬间满身轻松。

    垂眸原本就比抬眼要更慵懒而不费力,语侬看他此时半垂下眼帘,眸光轻轻扫过她抓在他袖口的手,而后又移向她的眼,从始至终,他都维持着垂眸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轻描淡写,连带着语气也是一样,“能放手了吗现在?”

    语侬仍旧怔怔的,也亏得这股怔忡,她才没即刻松了手;那是一种自尊被碾碎一角后,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去接收而导致的迷蒙,内心羞耻一片,神思却麻木着,不知作何反应。

    以语侬的性子,她本决计不会再开口刨根问底下去。

    因为答案已经足够显而易见。

    可迷蒙间,心中的执拗已经不受控制地偷跑出来,不甘地替她开了口:“为什么?”

    为什么?

    简诃好似抬起唇角笑了一下,又好似并没有。

    有股莹润的东西模糊了视线,她已经看不清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为什么?”他怎么知道要拿什么理由来搪塞她,他并没有不喜欢她啊。

    他只是实在不喜欢今天,不喜欢许晏清,不喜欢他们形影不离,不喜欢他们不清不楚。

    她十分不满这个答案,揪着他袖口的手反越来越紧,见她都强忍泪意了,还这般坚定,简诃差点就心软了。

    直至目光再度扫视到那两瓣唇。

    其实放到今天,这会是多大的事呢。

    他生气归生气,可他会因此失智到以对着喜欢的人口是心非恶言相向为代价来发泄心中的恼恨及不快吗?

    显然并不会。

    可是年少时候的喜欢,往往都带着种物化一切的极端。

    他极端又固执地认为,那甚至不是吴语侬自己的肢体自己的器官,那也是他的,是他的所有物。

    而有人竟然赶在他检阅过他的所有物之前,先一步将其采撷了,他内心完全无法宁静不说,甚至愤怒和嫉妒到不宣泄出来就会爆体就会窒息一样。

    于是才有了这一刻划在语侬心上的这样一把尖锐又锋利的形而上的利刃,“你非要问是吧?我不喜欢水性杨花的女生,行了吗?我能走了吗?”

    语侬霎时睁大了眼,扬起声音重复了下他的说辞:“水性杨花?”

    “是啊,你难道很惊讶吗?你不是一天到晚吊着许晏清不放吗?”

    “我从来都没”语侬张张嘴,急切地想解释什么,然许晏清的确老是挑简诃在时开一些她很不喜欢的玩笑,她每次都抗拒非常,她以为简诃看得出来那些统统都是许晏清的恶作剧。

    她先是迁怒起许晏清,恨不得把他那张成天胡说八道的嘴给撕烂撕碎才好,但这股怨气随后又被一股缓缓蔓上来的无力淹没了,有时候不被信任不单单只因为百口莫辩,就算有理有据,发出质问的那个人原本就不相信你,你要怎样才能自证清白呢?

    费尽口舌也只为一场徒劳罢了。

    这么想着的同时,她感到喉咙处传来一阵肿痛。

    语侬努力压抑着将将穿喉而出的哽咽,微微颤声问他:“你真的是这么看我的吗?”

    简诃终于撩了下眼皮,“不然呢?”他甚至不着痕迹的滚了滚喉结,面上忽而闪过几分认真,“假如我和许晏清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你会为了我放弃他吗?”

    语侬静了数息才回应:“这世上没有这种假如。”

    简诃闻言冷漠地收回了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看向别处的同时冷冷嘲道:“你果然水性杨花。”

    他的声线和神情仍旧是轻描淡写的,语侬几度想从那双眼中找出一点正话反说心口不一的证据,可始终一无所获。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要说有情绪显露,那也只有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再没别的什么了。

    她于是羞耻万分又心灰意冷地松了手,赶在他抬脚之前就狼狈不堪地离开了。

    至此,整个高中生涯,简诃再没能和吴语侬说上过一句话。

    对方从此视他如瘟疫,再见了他,不是避之不及,就是目不斜视。

    活像根本看不见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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