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伸手去挡,  一面扭身就跑,结果眼前黑影闪过,一双手掐上他的脖子往后推,  身后的小刘指甲已经戳进肩膀。

    针刺般的疼痛让何疏想要叫出声,  但他的声音却被前面施从达那双手死死扼住,两人力气奇大,  前后夹击,何疏逃无可逃,  他咬破舌尖,  一口血喷上施从达的脸,  趁着对方动作微滞,  趁机向前猛撞,  脑袋撞上对方鼻子,  何疏听见咔嚓的细微声响,  施从达鼻梁应该被他当场撞断了,  后者却仅仅是退了几步,  又上来掐住他的脖子,力道之蛮横,  加上后面小刘的挟制,何疏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手机在混乱中掉落,手电筒的光映照在施从达身上,竟隐约照出另外一个人的脸。

    那张脸带着点埋怨疲惫,  嘴角却微微扬起,形成极为诡异的表情,  令人不寒而栗。

    何疏觉得那张脸有点熟悉,  仿佛在哪儿见过。

    中元节那天晚上,  他载了一个女客。

    那个看似寻常的女客人,  开启了他最近一系列跌宕起伏的经历。

    思及那个早就被窅魔附身,差点还让他着了道的女人,何疏不由打了个激灵。

    “我一直在找你……”

    他听见幽幽音调从施从达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发出来。

    “你这张人皮,我很喜欢,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那音调非男非女,似在空旷传来,回音层层起伏,到他耳朵里已经剩下虚有其表的幻象。

    当然不好!

    但何疏根本无从抵抗,他双手被小刘从背后紧紧抓住,喉咙也被扼住,只能艰难徒劳无功地喘气,如时日无多等待最终审判降临,眼睁睁看着死神落在自己面前,镰刀一点点下移,感觉到寒冷锋芒的头皮瞬间发麻炸开!

    他分不清这是幻象,还是现实,他只知道自己再不反抗,就会死在这里!

    何疏再也顾不上自己金盆洗手后的禁忌,张开嘴巴,用尽全力迸出一个字——

    “破!!!”

    言法道这种寓威力于声言之中的秘法,过刚易折,一般人天赋不足,得不到入门之法,就算侥幸能学会,身体也很难承受其反噬,这就是何疏虽然天赋过人学了点皮毛,但他外公却一直不允许他轻易使用的原因。

    当年年少轻狂,何疏自以为身体素质过硬,能驾驭得了这门法术,结果有一回危急万分,差点丧命,从那之后还落下心脏不好的毛病,他这才收敛了些,金盆洗手之后更是避如蛇蝎,碰也不再碰。

    但此刻,何疏别无选择。

    这个字一出口,他就感觉耳边嗡的一声,像什么东西剧烈爆炸之后带来的耳鸣。

    周围倏然大亮,随即又暗下来,所有景物瞬间如琉璃破碎,化为齑粉。

    他亲眼看见施从达的脸扭曲融化,最终整个人消失在面前。

    后面那双抓住自己的手臂也没了,他腿一软,直接往地上一坐,手不由自主按住胸口。

    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就像安了个发动机在里面,突突突地一直传到耳朵里,喉咙甚至有股腥甜涌上来,急于找个发泄出口,何疏苦笑,心知这是自己用了言法道的后遗症,他没敢让这口血吐出来,不然后面又会有第二口,没完没了,更加麻烦。

    危机短暂解除,却又没有完全解除。

    他坐在岗亭外面,施从达歪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原本应该趴在岗亭里边睡觉的小刘,此刻却站在不远处,脸上黑气氤氲,一步步朝他走来。

    对方被窅魔上身了。

    何疏不知道窅魔是什么时候跟到这里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操控了小刘的神智。

    但仔细想想,这一切不奇怪。

    从中元节到冬至这段时间,是全年阴气最重的时间段,窅魔本来就盯上了他,这附近埋过余年尸体,阴气只会更重,加上大半夜的,小刘值班打瞌睡,心神恍惚,是几个人里最容易被侵入的。

    窅魔不是寻常鬼魅,它更善于发现人心弱点,只要露出一丁点缝隙,它就能立刻钻进来,如病毒如细菌,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很喜欢你。”

    小刘用幽幽的语调,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一见我就想跑?”

    小刘跟何疏唯一的交集,就是刚才何疏过来时,跟在施从达旁边跟他打了声招呼。

    此刻他说出来的话,肯定不是作为小刘的身份。

    而是,窅魔。

    “喜欢一个人也许有很多理由,你喜欢我,说明我英俊幽默,富有魅力,但是不喜欢一个人,却不需要任何理由。”

    何疏满口胡言道。

    他看似镇定,老神在在,实际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小刘只需要一榔头,就可以送他去见太上老君。

    但小刘没有使用任何暴力利器,何疏很清楚,因为对方想要一个完整的自己。

    一具完整的躯壳。

    自己的生辰八字,特殊天赋,对于有些东西来说,就是难得优秀的容器。

    甚至他的生魂,对一些心怀叵测的人而言,也是炼制阴毒东西的材料之一。

    “你现在的身体太弱了,承受不了你的天赋,你不觉得可惜吗?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这样平庸碌碌吗?我知道你以前跟人合伙开过工作室,因为同伴的死,才选择退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帮你给人算命改命,到时候多的是人捧着钱过来找你,以前那些你见都见不上面的人,一个个都要过来跪着求你,求你看他们一眼,施舍他们几句金玉良言,指点他们解决困难,难道你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小刘缓缓说道,像沾着蜂蜜的诱饵,引着无知动物往坑边走。

    何疏知道小刘说的是真的。他开工作室那几年,的确也见过不少大师被富豪捧着,政商名流排着队上门求助,平日那些只能在荧幕上出现的大明星不惜放下身段拜师拜干爹,只求大师高抬贵手指点迷津,钱对这些大师来说,简直就跟自来水一样,拧拧开关就有了。

    “我这人呢,小富即安,知道自己没有大富大贵的命,日子过得去就行,太大的责任扛不起,也不想扛。”

    何疏一边跟他耍嘴皮子拖延时间,一边暗急广寒这家伙怎么还没出现。

    以对方的能耐,不可能这时还没发现问题赶过来。

    小刘却没有耐心跟他耗下去了。

    “想与不想,你现在说了也没用,等真正诱惑上门,你自然会知道自己的选择。”

    他冲何疏露出诡异笑容——

    “现在就让我来帮你一把!”

    何疏只觉眼前身影一闪,小刘倏地扑上来将他压倒,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两张脸贴得极尽,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但何疏却完全感觉不到对方呼出的热气,只能看见小刘眼睛被黑雾占满弥漫,浓郁得流溢出来,比雾浓比水愁,缓缓流向何疏的眼睛。

    要是被这些黑雾沾上,神魂就会被侵蚀吞并,何疏哪里敢让它得逞,拼了命地想跑,但他整个人被按在地上,后脑勺着地,再退能往哪里退,黑雾距离他的眼睛只有零点零一厘米!

    吼!!!

    仿佛天地震动,何疏感觉小刘身形剧颤,下一秒整个人往后飞起,重重跌落在地上。

    黑雾也从他身上被震出,又迅速回拢,只是睁眼看来,依旧是没有眼白的全黑。

    他面露怨毒,望着站在何疏后面的广寒。

    黑色衣角无风自扬,广寒面容如风沙日复一日雕刻出来的冷峻。

    面对窅魔滔天怨气,他只有一句话。

    “你自己出来,还是等我动手?”

    听见这句话,小刘停住脚步,站定身形,像被按下暂停键。

    但他眼中的黑色却更为浓郁,不仅从眼眶里流溢出来,更逐渐将整张脸笼罩。

    从何疏的角度望去,小刘整个脑袋就像被黑雾罩住,在夜色中连五官都快消失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桀桀怪笑的古怪音调,与先前小刘自己的声线大相径庭。

    “我不走,你能奈我何?你不过就是————”

    话音未落,何疏感觉身旁一阵风刮过,广寒已经到了小刘跟前,单手去抓对方脖颈。

    小刘被抓个正着,他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广寒用上了置他于死地的力道,甚至把他整个人都往上提,小刘不得不踮起脚尖,他满面通红,眼睛里黑气乱窜,难受的不仅是这具身体,还有寄居在身体里的邪灵!

    窅魔起初不以为意,就算广寒杀了这具躯壳,也未必动得了他,小刘面上甚至流露出丝丝嘲弄讥讽,但这抹嘲笑很快转化为惊恐,因为他发现广寒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如同烙铁,热度竟在灼烫它的魂体!

    黑气意识到自己无法僵持下去,直接从小刘躯壳蹿出,二话不说就想逃离此地!

    但广寒的动作再一次比对方更快。

    吼————

    而何疏也再一次听见那一声低吼,待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由瞠目结舌。

    广寒身后轰然黑白相间的流云腾空而起,幻化庞大猛兽,仿佛云龙,又如天狼。

    猛兽只余半身,直背俯首,冰冷垂望猎物,神祇一般高高在上不沾凡俗烟尘,杀伐之气却流溢四外,不容错认。

    须臾,它俯身一跃扑向黑气,金光席卷而下,很快将黑气吞噬蚕食,金黑两色交融化为莹白迷雾,浓郁粘稠,又在夜风里悄然散去。

    随着黑气消散,何疏能感觉自己额头也随之一松,似乎有什么箍住脑袋的东西蓦地解开,所有枷锁轰然落地,重复自由。

    但他顾不上细究自己身上的变化,何疏的目光落在身前广寒背影上,苦思冥想,愣是没想出对方这种法术的来历。

    不像符箓,但要说是幻术,又过于真实了。

    那会是什么?

    “行啊老寒,你这真人不露相,每次出手都让人意想不到,你要早来,我还受这罪干啥……”

    他抱怨的话没说完,被广寒转身瞥来的这一眼给震住了。

    从这个角度看,对方眼角斜长,光华转而不露,带着说不出的魔魅。

    就好像——

    世间秘密,都蕴藏其中。

    他再想细看,广寒却已经背过身去,弯腰在施从达脑袋叩两下。

    施从达额头正中随即出现一块红印,红得发紫,但整张脸的脸色明显好多了,没有之前那么阴沉黯淡。

    “要是来早了,窅魔不肯露出马脚,也很麻烦,到时候就拿不到李映的补贴了。”

    何疏听见“李映的补贴”几个字,瞬间从震撼拉回到现实,忍不住嘴角抽搐。

    这家伙明明长了一张出尘脱俗的脸,却说着比谁都接地气的话。

    “那它现在彻底被除掉没?”

    广寒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

    “窅魔虽然生生不息难以灭绝,却很少这样频繁肆无忌惮,接二连三出现在人前。”

    从中元节在市郊对何疏下手,到屡屡依附在曲婕身边,还有刚才的施从达和小刘。

    这些人职业性格经历毫无关联,可见窅魔猖獗,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问题来了,宁冰雪死后,佛牌下落不明,现在曲婕手上也有一块,这块佛牌跟宁冰雪原来那块,是不是同一块?

    曲婕说,佛牌是她在泰国求来的。那么,佛牌会不会在宁冰雪死后由人收回去,出国转了一圈,又重新给了曲婕?

    何疏灵光一闪:“李映还想追查到底是谁在经手佛牌吧?”

    “是。”

    广寒将佛牌递过来。

    原本让何疏不舒服的那种感觉已经消失,这块佛牌现在就像旅游景点再寻常不过的纪念品——那种十块钱两块,买多了还能跟老板讲讲价,回头一翻标签,全部是义乌出品的便宜货。

    “他说,这块佛牌已经完全正常,你可以先还给曲婕,说不定能放长线钓大鱼,我们的差事已经完成了。”

    差事完成,发生在曲婕身上的不幸告一段落,不代表所有事情都结束了。

    余年的死,郑氏的嫌疑,佛牌背后是谁在运作,都需要警方和特管局去继续追查。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网约车司机,何疏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放松下来之后,浑身筋骨无处不在叫嚣疼痛,连起身的勇气都没有,顾不上屁股

    即将入冬的天气到了晚上就冷意重重,加上山风拂来,何疏连打几个喷嚏,只觉心脏连着脑袋的那根神经忽而扯紧,两端也倏地猛烈抽搐。

    何疏脸色微白,下意识用拳头抵住胸口,本想插科打诨的话停在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刚到手的佛牌从掌心滑落,整个人连坐都坐不住,直接歪向一边。

    一只手阻住他倒地的趋势。

    广寒动作强势,将他半扶半抱拽起来拖到岗亭里。

    何疏有气无力冲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这条小命暂时还丢不了。

    “你刚用了术法?”

    何疏神情蔫蔫的:“言法道里的一言术。”

    一言蔽之,言出法随,字越少,威力越大,但相应的,威力越大,反噬也就越大。

    传说东汉张道陵,能以一言定人生死,何疏肯定是做不到的,但他以凡人之躯想拥有比肩古代高人甚至神明的力量,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更大。

    只是吐几口血,或者发一场烧,对他而言已经异常仁慈了。

    以前有一回他帮人驱邪,不得已动用了请神术,请来个了不得的人物,事后足足倒霉半个月,还遇上差点把人送走的车祸。

    那头施从达和小刘陆续醒转。

    两人扶着脑袋,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小刘还好一点,施从达被窅魔附身之后,又是跟何疏激烈搏斗,又是被广寒一手刀劈在脑袋上,现在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他龇牙咧嘴,只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吧?”

    何疏不问还好,这一问,施从达愣神片刻,努力回想。

    他刚才也不是全然没有记忆的,只是身体像被人操控,完全不由自主,他自己则如游离在身躯之外的魂魄,“冷眼旁观”事情发生,现在迷迷糊糊倒也能回想起一些。

    越想,脸色就越是惨白。

    这实在是太冲击他的世界观了。

    施从达一个视鬼神为无稽之谈的人,打从把何疏抓回去问话开始,世界观就像风化建筑,被一点点侵蚀殆尽。

    何疏原本就是想让他体会一下世界的真实险恶,才会特意叫他过来,现在看他饱受打击的模样,倒是有些不忍了。

    “窅魔被老寒灭了,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了。”

    “我记得,”施从达喃喃道,“余年说,她是被活埋死的。”

    提到余年,何疏脸上的轻松神色也没了。

    施从达:“她死不瞑目,冤魂不散,为什么不托梦给我们?”

    他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浓浓的茫然失落。

    何疏道:“我已经说过了,你刚才看见的,不是余年的灵魂,应该是她残魂的一部分。”

    魂魄不完整,就不一定记得自己生前所有事情,只有零星深刻执念,催动它去驻留重复某些事情。

    等到魂魄消散,执念未散,那还会有一缕神念。

    这些神念残留人间,理由各有不同。

    有些因故人挽留思念而存在,有些则像余年,因自己生前惦记而存,还有一些,因活人信仰而停驻。

    何疏的请神术,偶尔能请到一些只存在于历史书或传说中的人物,但并不是这些人的魂魄还在人间游荡,而是因为他们神念未散,所谓信仰之力,正是如此。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执念若深,山可倾海可覆。

    更何况,余年只是一缕依存活人生机的清风。

    心愿已了,烟消云散。

    何疏忽然想起余年离开时,那仅存一缕残念如流星飞往的方向。

    他问施从达:“咱们市郊西北有什么建筑,你知道不?”

    施从达愣了一下,慢慢道:“烈士陵园。”

    那里是建国后修建的烈士陵园,所有从清末揭竿起义的义士,抗战牺牲的先烈,找得到名,找不到名的,大都长眠在那里。

    余年职业特殊,死后为了防止亲朋被报复,她的名字是不能出现在墓碑上的,但那里,理应也是她的归宿。

    于是何疏也沉默下来。

    他与施从达对视一眼,难得默契没有说话。

    只有小刘揉着差点摔成两瓣屁股哼哼唧唧,还在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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