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这是一个年号?

    历史上皇帝用的年号很多,重复也不少,但开元只有一个,那就是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时用的年号。

    何疏迟疑:“你是,唐朝人?”

    广寒点头。

    “那一年,突厥内乱,新旧两派势力为争位互相厮杀,登利可汗从叔兵权在手,被登利嫉恨杀死,其子女连夜逃亡,流落中原,有的变成流民,有的沦为苦力,也有的被高门大户买去充作奴隶,其中就有一个女人,被当时新上任的平卢兵马使心腹手下买走,献到兵马使跟前,因其美貌得到兵马使欢心,很快成为宠姬。”

    何疏:“那个宠姬,是你的母亲?”

    广寒讲的故事过于玄乎,给他的暗示又太过明显,何疏不得不往这个方向猜。

    “不错,她是我的生身母亲。”

    “这么说,你母亲是当时的突厥人,你父亲是汉人?”

    何疏猜测,要不是这故事关系到自己兄弟的身世,他可能还会更饶有兴趣一些,毕竟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唐朝人。

    “兵马使,我记得是不是节度使的前身?唐朝节度使可以称为藩镇了,权力几乎就是地方上一手遮天,那你的生身父亲,应该也不会是无名之辈。”

    “他的确不是无名之辈,但他也不是汉人。”广寒启唇,缓缓道,“他的名字,叫安禄山。”

    何疏晴天霹雳,不掩震惊。

    安禄山,安史之乱的主角之一。

    但凡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此人名声赫赫,却也是中唐混乱开端的始作俑者之一,在那段混乱的历史里,占据了相当的篇幅。

    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后来许多事情的发生。

    “你……不对啊!”何疏有点混乱,“安禄山也是胡人,可你的长相——”

    虽然也高鼻深目,但不会让人联想到少数民族或国外血统。

    广寒见他这样,反倒翘起嘴角,微微笑了。

    “我的生母,是突厥人与汉人的后代,她长相偏于中原人,我也继承这一点。”

    “安禄山的确有两三个儿子,我记得都在史书上留名过,你是哪一个?”

    “哪一个也不是。”

    他的母亲,当时只是姬妾,也就是没有名分的那种,还是个流亡过来的突厥人。

    那一年,安禄山平步青云,正是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恨不得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染上讨皇帝喜欢的颜色,别说他只是贪恋广寒生母的姿色,就算有过真心,都不可能给予她正式的名分。

    有了这样身世,广寒的待遇可想而知,他甚至没能被允许姓安,连广寒这个名字,也是乳母抱着他在夏夜遥望夜月时,讲起广寒宫与月桂树的典故,成为日后他在战场上用的化名。

    世人只知广寒,不知他的惊人身世。

    他跟着府中婢仆一日日长大。

    生母早在他三岁时,就因色衰爱弛,撒手人寰,而生父不缺儿子,对方连膝下有他这么个儿子的记忆都很模糊,但他毕竟是长大了,很快就被丢入军中历练,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待遇、

    他从小兵当起,凭着战功,凭着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功劳,一步步升迁,从无名小卒到五人为首的火长,五十人的队正,再往上,一步一个脚印,以军功换军职,从未有过半分侥幸。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唯一的特殊待遇,就是全军操练时,他的生父作为几万人的主帅,从他面前走过,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为他整理衣领。

    就这样一点点的注目,也成为广寒周围同僚羡慕的谈资,所有人都说他功劳卓著,沙场杀敌无数,得了主帅青眼,不日就可高升。

    但等来的,依旧是按部就班的军中生活,没有记惊喜与意外,广寒早就习惯了,他并不以自己的身世为耻——没有人能选择出身。当然,也不以为荣,这种生活就像他与生俱来的宿命,无法改变,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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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日子对何疏来说非常遥远。

    一个活在现代社会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古代军营生活,更何况是古代低级军官。

    唯一安慰的是,安禄山受皇帝宠爱,他麾下的这支平卢军也从未短过俸禄,有时候安禄山为了收买人心,将其视为私军,还会自己掏钱给士兵额外贴补。

    不过这些优待对于广寒来说,几乎是毫无用处的。

    别的士兵存了钱,会写信寄回家,给父母弟妹家用嫁娶,广寒孑然一身,唯有一个乳母还在世,他见同袍写信,也就跟着写信,把钱都寄给乳母。

    后来他才知道,早在他投军的第二年,乳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他寄去的钱财辗转周折,最后石沉大海,不知流落何方。

    广寒投军两年后,他的生父就造反了。

    承平多年的大唐如一头装饰华丽的猛兽,看上去唬人,一旦兵临城下,立刻现出虚弱的原形,朝廷官员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大军从范阳长驱直入,一路杀到陈留郡。

    由于造反,安禄山原本已经娶了郡主定居长安的大儿子被皇帝杀了,消息传到这里,安禄山心生报复,下令屠城,不仅让投降军官互相残杀,连城内百姓也没放过,叛军所到之处,家家户户,男死女留,金银财宝搜刮一空,血水从门前沟壑汇聚成消息,蜿蜒在整片青石板街道上,将整座城池的主街道都染成暗红色。

    “你当时也在其中?”何疏不禁问。

    广寒嗯了一声。

    他的确也在。

    看着昔日那些老实寡言的同袍在巨大诱惑前暴露人性贪欲,广寒出手了。

    他拦住其中两人伸向一名小童的屠刀,那两人杀神附身,竟还想推开他,广寒直接将他们踹倒,将他们的脑袋摁入旁边水桶里冷静一下。

    但他拦得住这一出,拦不住更多的惨剧。

    满城到处都是哀嚎声,还有衣衫不整的女子从不知何处逃跑出来,又很快被两三兵丁淫||笑着拖回去,广寒耳边充斥的,全都是这样的悲惨。

    忠君报国,爱民如子,这八个字,与广寒半点不沾。

    他甚至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长安天子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到底要做什么,从军是眼下不得已的选择。

    只是,但凡是个人,但凡还有点人性,就无法坐视这样的事情。

    广寒不善言辞,他也不打算用华丽辞藻去说服这些已经杀红眼的叛军,他直接选择了以杀止杀。找到一伙刚屠了百姓全家,又正对着人家女眷下手的叛军,广寒直接长||枪一扫,将五人直接打成重伤,他也自然而然,被闻讯赶来更多的叛军,押送到主帅面前。

    也许是这个人竟敢对自己人下手,行径过于特立独行,连主帅都忍不住想见见他。

    然后,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暌违已久的生父。

    “你恨他吗?”何疏问。

    广寒先微微摇头,想了想,又道:“开始可能有点吧,那时年纪小,看见别人锦衣玉食,毕竟也是有过羡慕渴望的。”

    毕竟那些同出一父的兄弟们,与他却有着天壤之别的待遇。

    “但后面,就没有了。”广寒顿了顿,“没有喜欢,也没有恨。”

    “为什么,是因为你对他放弃希望了吗?”

    “也许吧,我对那个人,本来就没有过什么感觉,至于我自己,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一生左右与浮萍无异,飘到哪,就算哪。”

    不知怎的,何疏觉得心里闷闷的,记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在扩张蔓延。

    就像他觉得自己不是秦黄昏,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他也没办法完全置身广寒当时的处境去想象这到底是是什么一种感觉,可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难受。

    这种难受感,比听见秦黄昏的故事时更甚。

    “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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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厌其烦再三追问,不是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话,而是仿佛追问到一丁点积极向上的希望,也能让自己稍稍好受一点,哪怕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遥远的过去了。

    何疏忍不住起身,挨着广寒坐下,寒铁透过衣服依旧传来冰冷触感,但这时候他也觉得不那么硌人了,甚至也不想去深究这个广寒跟他认识的广寒到底有什么区别,只想让对方能稍稍感觉到人间暖意。

    “没事,兄弟,还有我呢!”

    他伸手拍拍广寒的肩膀,却拍到一手铠甲的坚硬。

    啧,还是有点硌手的。

    广寒微微扬起唇角,黑暗中几不可见。

    “要说希望,也还是有的。”

    那就是活下去。

    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

    他再无悲无喜,那也是从小阅尽苍凉,心如老朽,并不意味着连活都不想活了。

    于是见到生父的广寒也很冷静,就像他平时对待同袍那样。

    生父也问了他和何疏同样的问题。

    “你恨我吗?”

    他看着对方,后者坐在台阶上,俯视着他,眼神复杂,但广寒无意探究。

    广寒也给了同样的回答。

    “不恨。”

    那人却马上道:“你在说谎!”

    见广寒默不吭声,那人又道:“你生母早死,在我这里又没有名分,你从小就跟着府中仆人厮混,我将你放养,不给你任何优待,甚至连你认字读书,也不像你那些哥哥一样有正经老师,而是老仆教你,粗浅认字之后,你又被丢到军中历练,吃了无数苦头,你大哥娶了郡主,你却连周围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世,你说你不恨?”

    “我没有大哥。”广寒淡淡道,直视对方,“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失去。你本来也没想过找我来吧,只是因为安庆宗死了,你少了个儿子,才心血来潮想起我而已。”

    那人脸上闪过怒意,很快又消失了。

    “从你一出生,他们就说,此子脑后有反骨,日后恐为大患,我怜你毕竟是我的血脉,没有下手,果然今日养成了一头白眼狼。”

    一个为了野心,能认比自己年幼许多的贵妃为母,以自身滑稽娱乐他人的枭雄,说别人是白眼狼,这可能是广寒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但他没有笑,只是摇摇头。

    “你因果倒置了。”

    对方冷笑:“罢了,你去吧。”

    广寒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生父没有杀他,但也没有因为见面给予任何优遇。

    广寒依旧是那个武功出众但军职不起眼的中层军官,只是在周围人眼里,他杀了同袍,却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惩罚,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待遇了。

    从此之后,广寒就成为周围人眼中的一个异类。

    屠城时,大家都在烧杀抢掠,唯独他消失不见,有时候还会出现在某户人家里,护住他们不让叛军杀害,想对他出手的人打不过他,想告状的人往往递上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很快众人都知道这家伙有背景惹不起,越发不愿与他走近。

    他不肯杀良冒功,不肯抢掠金银,更不肯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手,自然格格不入。

    终于在一个瓢泼雨夜里,平卢军里没了那个叫广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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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悄无声息。

    军令如山,这样的逃兵,在当下被抓回去,是要受鞭笞至死的,事后确实也有大批人出动,只为了寻找广寒,这对于一个中下层军官而言,未免小题大做,其中是否另有蹊跷,是否有来自主帅的命令,不得而知。

    但没有人能找到广寒,他就像从未在这支军队里出现过,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历史的车轮还在缓缓前进。

    这支叛军成为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曾经“万户捣衣声”的长安,成为“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的废城。

    白骨千里,草木枯竭。

    暮色西归,青山犹悲。

    “我猜,你肯定不会是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吧?”

    何疏开了个玩笑,似乎想借此缓和有些沉重的气氛。

    在阴间听人讲故事,这种体验真是前所未有,这经历说出去,足够炫耀半辈子了。

    但因为这故事是发生在广寒身上,他却半点置身事外的感觉都没有。

    人的出生投胎是很看运气的。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广寒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以他的本事,要是在春秋战国,或者清末民初,少说也得是割据一方的枭雄,要是在现代社会,那也能像现在这样,跑跑龙套当个网红,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可在安史之乱的唐朝,作为安禄山的私生子,他能去哪?他能干什么?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

    “我还是去投军了。”广寒道。

    他学了一身杀敌的本事,也只能在军中生活。

    广寒去了朔方军,当时的仆固怀恩麾下。

    自然是没有人推举保荐的,他还是得从最底层的小兵当起。

    以他的武功,很快又在朔方军崭露头角,机缘之下被仆固怀恩看中,放在身边当亲卫。

    没有人知道他原本作为叛军一员,摇身一变又成为为朝廷平叛的那一边,广寒跟着仆固怀恩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从未退过半步,战功赫赫,足以封侯拜相,但他每次封赏,都习惯性将功劳让出去,分给别人。

    因为广寒知道,他的身世是见不得光的,升得越高,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像这样默默无闻,才是最安全的。

    仆固怀恩很赏识他,一度想要将女儿嫁给广寒。

    “你没动心?”何疏打趣。

    广寒摇摇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仆固怀恩欣赏广寒,手把手教了他不少东西,从武功到排兵布阵,到后来,基本拿他当儿子看待,虽然广寒从未拜师,两人之间也始终以上下级相称。

    但广寒清楚,仆固怀恩对他是特殊的,甚至有可能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但对方什么也没说,依旧待他如初,甚至私底下劝解过广寒,告诉他父母出身并非自己可选,唯有未来前程,是可以自己去努力的。

    “仆固怀恩,这个名字好熟悉……”何疏轻轻拍了下膝盖,想起来了,“唐朝名将,郭子仪手下对吧!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之一,可惜——”

    “可惜后来反叛了。”广寒淡淡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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