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的一生很长,也曾经历过很多。

    他回首过去,那寂寥无可书写的空白里,不是没有过欢喜的时刻,可那片刻欢喜对应枯燥的漫漫长河,实在是微不足道。

    以致于,他对人心,从未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也许这世上的确有重情重义之人,可芸芸众生,不该是他广寒所能遇上的。

    但现在,他以为自己波澜不惊的心,竟泛起惊天骇浪。

    他决不会想到,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为了一个承诺,竟连自己性命都不顾。

    不,不是性命,他已经是鬼了。虽然是鬼,但魂魄也会受伤变弱,被万鬼啃噬,无异于自取死路。

    魂飞魄散之日,在不会有任何残念痕迹留下,宛若没有在这世上来过。

    时间一久,也不会在有人记得他。

    广寒微微蹙眉,问出那个他在心中萦绕几圈都未有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广寒确信,两人不知道多久以前那点渊源,早就随着此人往生几番而忘却,只有广寒自己,死后流连黄泉,所以还记得。

    既然是这样,于对方而言,自己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连一点交情都谈不上,为什么,此人要这样做?

    如果刚才,此人被万鬼逼问出他的下落,万鬼追踪而去,广寒与黑龙天狼激战方休,出来被万鬼埋伏,那他现在恐怕也没法站在这里。

    “你希望我为你完成什么愿望?”

    思来想去,他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可能性。

    “有什么事情,是你力有不逮,只能寄望于我去完成的。”

    广寒的声音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在阴间待久了,在热的血也要冷却,他便是心里还有什么想法,说出来的语调也大多是冷冰冰的。

    “你可以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就会经历帮你完成。”

    这人已是倦极,眼睛努力半天也实在睁不开,又慢慢合上。

    广寒将他绵软冰冷的身躯揽在怀里,为他注入自己的力量,才让他勉强动上一动。

    他恢复些许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提要求,而是笑了笑。

    笑容很轻微,几乎只是嘴角那么浅淡一提,像春天里微不足道的风拂在柳叶。

    不是讥讽嘲弄,没有惊喜欣慰,只是一个诧异礼貌的笑。

    “什么,愿望?我,没有愿望。”

    不可能。

    广寒皱起眉头。

    “你刚才信守承诺,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若你在阳间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也可以帮你走一趟。你要杀的人,讨厌的人,我都可以为你杀。若是——”

    他顿了顿,想起手中神镜。

    “若是你想要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我也可以为你实现。”

    这总该满意了吧?

    许多人最大的遗憾,无非是一生结束之际回望前尘,无法改变过去既定事实。

    广寒想不出这些愿望还无法满足一人生平。

    “这位,大哥。”

    他语调艰难,说两个字就要咳喘,血从鼻子口角缓缓流出,但他已经没了肉身,这些血其实就是他的魂魄生机,万鬼袭击之下,将他身体仅存不多的生机敲骨吸髓剥夺殆尽,他根本已经撑不到去等候轮回了,

    “你可能搞错了,我刚才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答应你的,就会做到。”

    “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遵守诺言,都成了必须要求回报的,事情……”

    他剧烈咳嗽,未竟的话在也说不下去。

    广寒觉得,此人能为一个陌生人忍受万鬼噬心,必定是有所求。

    但在对方看来,信守承诺,不过是一件在普通不过的事情,那甚至应该是每个人的基本道德,根本谈不上要什么报酬。

    你请我做一件事,我不答应则矣,但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千金一诺,不过如此。

    他望着广寒无言以对的面容。

    “难道你遇到的每一个人,答应过你的事情,都会反悔吗?”

    广寒缓缓摇头。

    不是。

    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承诺的代价大于他们能够接受的,就会选择毁诺。

    很少有人会以如此大的代价,甚至牺牲自己,去完成这样一个随口应下的承诺。

    他生父当年,对他的生母浓情蜜意时,势必也是海誓山盟绝不言弃,可当生母容颜褪色,生父仕途也蒸蒸日上时,这种诺言就变成可笑的见证。

    他所追随的仆固怀恩因追剿叛军立下赫赫战功,天子也曾执其手许下决不相负的诺言,可当时过境迁,天子觉得仆固怀恩的作用已经没有那么大时,左右宦官趁机上的谗言,正好就切中天子内心的要害,所谓圣天子一言九鼎,也不过是文人墨客笔下美好的期望。

    现在却有一个人即将因他而死,对他说,自己不过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

    广寒寡言却不拙言,可生平第一次,他说不出半句话。

    他想说很多,却又觉得这些话说出来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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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寒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沫,没察觉自己连动作都变得轻柔异常,对待羽毛一般,生怕惊动分毫。

    “你叫什么?”

    几辈子加起来,他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知道了似乎也毫无意义,因为每一世必然都不一样。

    但对于广寒而言,这个答案在此刻又是极有意义的。

    可还没等对方回答,凌厉破空之声自二人背后掠来!

    划破云雾,迅疾如雷。

    变故都生!

    广寒头也不回,身形微动,抱着怀中人往旁边闪避旋身。

    远处,数十道鬼影转瞬即至,无声无息。

    是十殿阎罗与各方阴差。

    广寒略略扫了眼,站在前面的,竟是十殿里来了九殿的殿主,差不多都齐整了。

    “擅闯阎殿,窃取神镜,其罪当诛,魂魄散尽,永无往生之机!”

    一人开口,金石般的声音如有无形力量,掷地有声,霎时大片威压涌向广寒二人。

    广寒微微冷嗤,将人放下,一手揽在腰际防止对方滑下,另一只手挥袖展手。

    一把长||枪浮现空中,随着他的手势,重重往地上一插!

    尘土飞扬,气息澎湃,正好将滔天威压挡了回去,甚至反弹给刚才说话的阎罗。

    对方面色微微讶异,与旁边同伴相视一眼,本来想要出手的众人,也跟着暂时缓下。

    “广寒,你可知罪?”那人沉声道。

    “报上名来。”广寒眼皮微敛。“我不杀无名之辈。”

    对方冷哼,并未如愿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重复一遍。

    “广寒,你擅闯冥殿,盗走神镜,致使阴阳混乱,众鬼无归,你可知罪?!”

    “盗走神镜的是北号,不是我。”

    “还有,我手上有神镜不假,但只有神镜残片,不值得诸位殿主亲自追击至此。”

    “难道你们是为了掩护北号,让他顺利出逃,才大费周章过来追我吗?”

    三句话,一句说完,广寒将人放下,伸手握住枪身,站到众人面前。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像亘古便有的顽石,屹立此处,天雷亦不可劈。

    他气势惊人,不明就里的阴差们,都不禁心生怯意。

    但几位阎罗都看出,对方刚刚经过一场恶战,分明气息孱弱,已到强弩之末,只是表面看上去强悍罢了。

    不过他有神镜残片在手,几人怕他玉石俱焚,倒也没有咄咄逼人。

    另一人开口道:“你如果愿意把神镜交出来,我们可以饶你不死,也可以让你重入轮回,正常为人。”

    “不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不会反悔的!”旁边有阎罗应和。

    广寒低头看一眼。

    蜷缩在他脚边的人,气息已经越来越弱,哪怕有他的力量注入,也不过是延缓片刻,最终依旧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

    “我有一个条件。”广寒终于开口,“此人,是我朋友。他经受万鬼啃噬,积重难返,你们救他,让他重入轮回,我跟你们走,神镜也可以交出来。”

    “不行!”他的要求被粗暴否决,“赦免你的死罪,已是格外开恩!别当我们不知道,此人为何会受万鬼噬心,正是因为他隐瞒你的行踪,此等行为视同从犯,既然对你宽容,那此人势必就不可能轻饶,定要让他好好受个教训,让阴间众鬼知道,阎罗不可欺,不要妄想用小聪明瞒天过海!”

    说话之人,正是最开始横眉冷目的阎罗。

    另一位约莫是圆滑些,打圆场道:“此事尚有商榷余地,你先将神镜交出来,我们可以让你们先被关押在一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我说过,他已经快要死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我要的是救他,不是让你们拖延时间。”

    广寒缓缓将长||枪横在身前,迎上对面一众阎罗凝重的神色。

    “你们不愿从宽,那就动手吧,我倒要看看,十殿阎罗,会不会比上古神兽更厉害?”

    嘴角微微翘起,他露出一个充满讥讽意味的笑,手中长||枪一扫,威压若狂狼轰然涌去!

    那巨浪到了半空,又化为黑龙,龙吟穿透长空,龙首睥睨众生。

    须臾,硕大龙身俯冲而下!

    “不可能!他身上怎会有龙息?!”一名阎罗惊叫。

    广寒又出一枪!

    枪身顿地,撼地开山,滚滚烟尘中,一头白色巨狼踏浪而来。

    “天狼?!”

    “怎么可能!”

    “你到底是谁?!”

    远处传说,苍龙与天狼相争恶斗,持续七日七夜,最终同归于尽。

    其魂不肯停歇,依旧日夜大战,最终引发奈河倒灌,阴阳交界的混沌也由此而生。

    但传说只是传说,别说阴差,连历代十殿阎罗也几乎没人踏足过奈河尽头,因为那里长年气场混乱,动辄狂风骤起,进者粉身碎骨,除非有大机缘者,谁也不会吃饱了撑地往那里闯。

    而现在,他们竟在一个孤魂野鬼身上,看见真龙之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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