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雪直接转身, 迅速关上了门。
羂索欲言又止地站在外面。
隔着这道紧闭的薄薄的门,他在雨幕里缓缓地跪下来。
袈裟衣摆在湿润的地面铺开。
羂索低头凝视着面前迸溅的雨花,他梳理得整齐的墨色长发被斜斜灌进来的风雨打湿。
走廊是开放式的, 天际的风雨从那一侧招摇地灌进来,他跪在她的房门前,墨发与衣服很快湿透。
风很大,骤雨纷飞, 将要破晓的黯淡苍穹之上,惊雷声轰然响起、震天撼地。
降谷雪躲在门后,背靠着那扇薄薄的门, 她的脑袋微微向上仰起, 指尖却不知不觉嵌入掌心。
“以后要自己一个人了。”
拥有纯真少年音的诅咒, 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再一次在降谷雪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她的身体里甚至还残留着他的元素。
这是在对敌羂索的时候留下的,真人放在她身体里的。而杀死真人的这名凶手,此刻就出现在门外。
降谷雪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单独面对羂索。
一阵阵的疲惫感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靠在门的里侧缓缓地往下滑落,直到身体坐到地板上。
凭心而论,羂索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但是正如千年前的那次。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毫不犹豫地把荒雪山脚下的那些村民屠杀殆尽,竟然只是为了挽救她一个人的生命……
尽管村民之死是千年前已经发生过的定局,他们因为曾经欺侮、虐待、追杀过未来的诅咒之王, 而注定终将难逃一死。
但羂索动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次也是一样, 他将太多人、太多事卷入其中, 谁能想到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复活千年前死去的心上人?
或者说, 他的目的真的只是这样吗?
降谷雪的脑袋靠在背后的门上, 她有些疲惫地在地上坐了会儿, 身体开始觉得一阵脱力。
但她很快发现,门的另一边没有声音。
沉闷的惊雷声透过窗户与墙体传进来,暴雨声更是不绝于耳,但羂索在外面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敲门。
降谷雪觉得他兴许是已经走了。
她缓缓地扶着墙站起来。
也没有去开灯,只是借着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微弱光亮,走到书桌旁的旋转椅上坐下来。
她的夜视能力一向极好。
在昏暗漆黑的房间里,降谷雪在桌上拿起几本使用痕迹不甚明显的书,轻轻地翻了两页。
《日本妖怪全集》《雲の巨人》……
纤细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平复内心纷繁复杂的情绪。
但最终果然还是,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她反反复复地阅读着同一段文字,但脑袋好像完全没有吸收这段话的信息,循环往复也不知道文字在表达什么。
算了。
降谷雪拿着书堆边上的碟片站起来,走到电视机旁将它放入影碟机里,然后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荧幕上出现光亮,这些亮光照在昏暗的房间里明明灭灭,电影里的声音也在这个极为安静的环境里响起。
降谷雪把声音调到最大。
这是她没看过的影片,是她特意挑选的,也就是说她并不会回想起与真人一起看这段内容的情形。
然而电影放到没一会儿,她真的完全坐不住了。内心的情绪泛滥成灾,波涛汹涌想要宣泄出来。
降谷雪觉得自己非得出去打羂索一顿不可,这绝对是不可避免的,他绝对是不可饶恕的。
门砰地一下打开了。
降谷雪迎面看见羂索直直跪在那里,墨色的长发与身上穿的袈裟都湿漉漉的,他抬起头时,那双眼睛也是。
湿漉漉的双眸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忏悔,他跪在地面上的姿势,标准得不能再标准。
降谷雪微怔。
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跪在这里?
她憋着一口气,高高扬起手来,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你……你还有脸哭?”
降谷雪最终只能选择骂他、试图说点伤人的话。
如果要客观地说,羂索跪在雨地里哭得很有平安时代的唯美感,是那种无声无息的默然落泪。
他仰着头哀伤地看她,眼角的浅泪夹杂在雨水里,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在哭。
单纯是眼泪顺着雨水一起滑落,没入两旁已经湿透的整齐的墨色鬓发。
“我,我没脸哭。”
羂索跪在雨水里微微仰头看她,鬓发与脸颊旁滑落的雨水都顺着他的脖颈往衣服里流下去。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完全顺着雪子小姐的心意来,雪子小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况且雪子小姐说得确实没错,他现在的确没有脸,这些都是用残余的无为转变改造过来的。
羂索的身体,本质上还是大脑。
降谷雪:“……”
不行,他再怎么好脾气都是没有用的,不管怎么样,她今天绝对至少要把他打得爬不起来……!
没让他给真人偿命就不错了。
降谷雪的手里刚幻化出寒冰太刀,对面的羂索忽然开始咳血,那具孱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咳,咳完之后洁白的手帕上多出一抹如同曼珠沙华般艳丽的鲜血。
降谷雪:“……”
她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故意在她面前装成这个样子,企图勾起她的怜悯之心。
她本来想说「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但话到唇边却变成一句浅浅的疑问。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没事。”羂索断断续续道,“你进狱门疆之后,他们把我打了一顿。”
他说这些话的同时还在咳血。
降谷雪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放狠话:“我劝你早点走,趁我还没有反悔,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为真人报仇。”
“如果杀了我能让你解气的话。”羂索仰头露出脖子闭上眼睛虚弱道,“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我绝无怨言。”
他的唇色苍白至极,在那些苍白之上还沾染了鲜血的殷红色彩,看起来极为唯美与哀伤。
“雪子小姐,我知道错了。”
“对不起……”
羂索声息微弱地跪在雨水里,羸弱的手伸向她却又不敢靠近,饱含着渴望触碰的意味、却控制自己悬停住。
他背后,走廊外的闪电映亮了乌蓝色的天,在雷鸣时分他微微向前颤动了下,但还是没敢起来。
羂索记得雪子小姐怕很大的那种雷声。
再过多少年他都会记得。
降谷雪站在门口看着他,在天空惊雷响起的那一刻,她仅仅是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羂索又低下头去,漫长的千年岁月过去,或许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只有他还念念不忘地记着。
降谷雪缓缓道:“羂索,我真的没想到,占据了杰的身体的人,居然会是你。”
“昨天……我是不是打疼你了。”他说。
“你说呢。”降谷雪冷冷道。
何止是打疼了,她差点被他吃掉,如果不是真人以命相护的话,她现在已经被他杀死了。
“你要我怎样补偿都可以。”羂索将手放在身前,哀戚恳求道,“我为你而活,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降谷雪的神色依然冰冷:“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
尽管这具身体的疼痛感非常强烈,她在当时感到令人绝望的疼痛,但更令她绝望的是真人永远地消失了。
那种生死诀别的感觉,危难之际的痛苦挣扎,都是羂索一手造成的。
现在真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可以随你处置。”羂索仰头看她,那双跨越千年平静的眼睛里波澜不惊。然后,他握住她手里寒光凛冽的太刀,刺入自己的身体。
降谷雪下意识地想松开手,但还是强行绷着脸,迟疑一番后冷静地握着刀柄。
她抿着唇静静看他。
羂索的手平静地抓着冰蓝色刀刃,他手掌心汩汩涌出的鲜血,也顺着锋利的刃口不断地往下滴落。
他的身体已经被刺穿。
紧接着他又将刀抽出、刺入,抽出、刺入,如此接连数番下来,却依然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雪子小姐,你想怎样都可以。”
“杀我,就现在。”
羂索愿意做到她解气为止,无论最后的结局是生还是死。
降谷雪的手都要握不住太刀了,她甚至很想松开扔掉,简直没见过他这样疯的……
鲜红的血液在冰蓝刀刃上停留又滴落,触目惊心而又充满了妖冶哀伤的美感。
滴答,滴答。
他的鲜血落在雨水里湮开融为一体。
羂索那双平静的眼睛里。
充满了死寂却又充满希望。
降谷雪深深吸一口气,尽力保持着冷脸:“你就不怕我是故意伪装成雪子吗?”
羂索低下头喃喃:“曾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想过你会不会是假的,可我,偏偏就是认出来了。”
他终于知道,原来认一个人不需要借助任何手段。
通过咒力、灵魂、记忆,那些都不对。
羂索低低说:“难怪你那时候要去找宿傩,难怪真人会与你这般亲近,他就是千年前那只小咒灵对吗?”
虽然他不记得那只咒灵的具体特征,但当年雪子小姐的咒灵应该就是真人没错了。
降谷雪没说话,默认下来。
差不多是这样吧,时空穿越这种事情就不提了吧。
良久后她忍不住叹道:“你说,怎么可能呢?”
她从一开始就保持着怀疑的态度,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他真的是千年前的羂索吗?
他们两人只是经历过极为短暂的相处——
生活在平安时代的咒术师,就因为这段如同露水般短暂的相遇,筹谋策划了一千多年?
降谷雪说:“羂索,你想过吗?”
“你并不是真的想念我、喜欢我,支撑你走到现在的,其实不是我。”
“雪子小姐。”羂索历经千年的眼神,仍旧单纯而真挚,“你不相信一见钟情吗?”
降谷雪问道:“你相信吗?”
“在我们那个时代。”他平静地说,“一见钟情是很常见的事情了。”
羂索缓缓地站起来:“那年村民告诉我,有位咒术师自称是我的弟子……”
“跪着。”降谷雪说。
羂索起身到一半,闻言马上跪好。
降谷雪还在思考他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如果说是平安时代的话,或许真的如此也说不定呢……
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可以代表那个时代。毕竟其余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死绝了。
但也有可能——
像他这样的恋爱脑,在平安时代也是不多见的。
“当时只是觉得,这是如同神明牵引般的浪漫的缘分,并不只是喜欢雪子小姐的外表这样简单。”
“阴差阳错的事件,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双方羁绊的产生顺理成章,我心动得顺理成章,这就是缘法。”
“如此,我一见钟情,却也绝非见色起意之徒。”
“即便是故事也会这样写,身怀绝技的咒术师远行游荡,在冒险过程中偶遇一生所爱。”
降谷雪:“……”好吧,她的锅。
她当时为了寻找宿傩,在村民面前声称自己是他们请的大师的弟子,而这位大师就是羂索公子。
不可避免地,当时坑了他一把。
以至于远游至此的羂索公子没能进村,只好原路折返,却在路上意外地碰见了她。
她从天空掉落进他的怀里,一桩桩一件件,的确很像是某种浪漫恋爱故事的开局……
如果她不是有攻略任务在身的话。
“如果你当时没有死,我一定不遗余力地追求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送给你。”
羂索看她的眼神,是纯真的,澄净无比。
如果没有这些阴差阳错,他们在平安时代就是最登对的咒术师眷侣。
她想要浪迹天涯他也会陪她,她想要过安定的生活,他也能给她此后余生的富贵无忧。
羂索接着道:“宿傩当时还只是个孩子,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哪有那么小……”降谷雪下意识纠正道,“不是,我是说……”
算了。
降谷雪整理一番情绪,缓缓开口道:“羂索,你走吧,今天我就当做你没有出现过,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了。”
“我下次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降谷雪小心翼翼地将太刀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来,纤细无骨的手,也疲惫地垂落一旁。
薄如蝉翼的太刀“哐当”一声坠落掉在地上。
她放弃了。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下不去手。
降谷雪冰冷道:“你自己回去也好好想清楚,你肯定不是喜欢我。反正不要来找我。”
羂索跪在雨水里闷声不语。
直到她背过身去,他才轻声说道:“如果一千年还不算的话,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你问问五条悟他愿意为你杀人吗?他愿意为你杀尽天下人吗?”
“夏油杰也有自己心中的义,他绝不会随随便便杀术师。”
“可是我在这千年只将你放在第一位。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只为了你。雪子小姐,你知道一千年有多久吗?”
“宿傩都不会知道,因为这一千年,只有我是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地过来的。”
“他两面宿傩眼睛一闭一睁,醒来就是现代,凭什么说等了你一千多年。”
羂索的眼睛里阴郁而又委屈。
他根本不想跟任何人对比,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说出来,想要让她知道。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不应该说这些话。
他就该漂漂亮亮地转身离去,给故事写上最后的并不算完美的结局。
或许这样的话,他在雪子小姐的心里,还是像当年那样,或许还会更好一些。
可是他在面对她的时候,往日的从容与淡定早已完全不见了……
“雪子小姐。”低声线里仿佛蕴含哀求的意味,“你陪我一天可以吗?”
羂索咳血不止,声音越发地虚弱起来。
“我等你一千年,你陪我一天。但我不是在以此道德绑架,我只是询问你。仅此而已。你愿意或者不愿意,都由你来决定。”
降谷雪看着他如同风雨飘摇的身体,心底有些犹豫起来,她已经听杰说了。
羂索无视术式的根基,强行把大脑变成人类的完整形状,似乎活不长了。
但她没想到他的死期会来得这么快。
“在这之后,如果你还无法原谅我,我会自行了断的,不会让你为难。”
“杀了你的咒灵,我很抱歉,但我一定会承担,以命抵命,我用命赔给你。”
“只是请求你不要再责怪我。”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这个了,这也会是我最后的遗愿。我求你看一看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降谷雪迟疑半晌,随后走过去将他慢慢扶起来:“你起来吧,别跪了,我答应你了。”
她停顿片刻又道:“但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你必须把那些标记全部解除。”
伏黑惠的姐姐津美纪曾被羂索标记,直到现在也昏睡不醒,像这样无辜的人,恐怕还有很多。
“我会解除的,在我死之前。”羂索虚弱道。
降谷雪平视着他:“另外,告诉我那些标记是什么?你原本的计划还包括什么?”
羂索轻声:“我们边走边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降谷雪颇为警惕地看着他。
他解释道:“我记得有个古老的大禁术,可以催生邪恶的诅咒,如果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
羂索言尽于此。
降谷雪还是保持怀疑态度:“那你之前求我原谅的时候怎么不说?”
催生邪恶的诅咒,言外之意,不就是让真人重返世间吗?
“……是真的吗?”
她饱含着希冀,不确定地问。
羂索目光真挚,再三保证:“我或许会欺骗任何人,但绝不会骗你。”
“一天的时间,从现在开始计时。”降谷雪看了眼手机,“做什么由我说了算。”
“好。”羂索听话。
“我需要去跟大家说一声。”降谷雪往楼梯口走的时候说道,“不然他们会担心。”
“给他们发短信吧?”羂索提议。
降谷雪想了想:“也好。”
现在他们都还没有起床,涩谷事件结束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贸然叫醒他们也不太好。
降谷雪跟羂索往楼梯底下走。
此时天色已破晓,东方出现瑰丽的曙色,狂风骤雨也不知是何时停歇的。
清晨的空气很新鲜,大脑也很清醒。
“先去查真人复活的方法,还是先解除非术师的标记?”羂索给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降谷雪缄默片刻,低声道:“扪心自问,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复活。”
羂索道:“那就先去我收藏咒术典籍的地方。”
价格不菲的豪车从楼房后面的停车场驶出,晨雾紧跟着弥漫起来,笼罩了整座大楼。
漆黑色的「帐」缓缓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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